角護長老默默看著墨畫,沒有說話。
年紀輕輕,一張白淨得跟月亮一樣的臉,渾身上下更是一道蠻紋沒有,哪裡有一點“巫祝”的樣子?
他一開始,只以為這位年輕的“巫祝”,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這種事經常有。
蠻荒這個地方,每過幾十年,便有一些人打著“巫祝”的旗號行事,難辨真假。
甚至有些人,真的以為自己的“巫祝”。
但巫祝的身份,何等尊貴?
成為巫祝,何其艱難?
真正的巫祝,學成之後,都在侍奉王庭,怎麼可能四處招搖?
至於帶來和平與繁榮這種事,更是屁話。
但是……
角護長老深深看了眼墨畫筆下的陣紋,神情滿含敬畏,忍不住彎下腰恭聲道:
“老朽此前,的確懷疑過大人的巫祝身份。”
“但此等高深的‘聖紋’,除了真正供奉王庭的巫祝大人,絕不可能有人能畫出來……”
墨畫心中一動。
聖紋……
這個聖紋,指的是陣紋?
墨畫轉念又想,這個說法,好像也不太對。
至少五行八卦類的陣紋,就沒被蠻族,認為是“聖紋”。
所以,這個聖紋,指的是大荒自古以來,在本土傳承的四象妖紋?
以及四象妖紋脫胎而來的,作為四象本源的四聖獸紋?
墨畫微微頷首。
如果這麼一想,就合理了。
“巫祝”的身份頭銜可以作假,但聖紋不會。
畢竟陣法這種東西,是很艱深的,不會就是不會,怎麼著都不會,因此能畫“聖紋”,也最具說服力。
而且,算起來,四象系的陣紋,因為與“妖”沾邊,好像也的確沒什麼人敢學。
當時在乾學州界,真正能算得上,精通四象妖紋的,也唯有屠先生一人。
其他邪陣師,頂多學過些鱗鱗爪爪的。
自己好像真的,有作為“巫祝”的資格……
墨畫神色淡然,沒有多說什麼。
角護長老將墨畫的這份從容淡定看在眼裡,心中越發篤定。
墨畫又問道:“你黑角部的鑄甲法,只有這些?”
角護長老道:“稟巫祝大人,只有這些了。”
見墨畫神情似乎有些不悅,角護長老連忙解釋道:
“我黑角部,當年是大部落,盛極一時,黑角蠻兵令人聞風喪膽。只是兩千年來,漸漸衰敗,族人四散,一些鑄甲傳承,也都被其他部落奪去了,這才敗落至此……”
墨畫微微頷首,將手裡的蠻甲圖紙,遞給角護長老:
“這個給你,十日之內,鑄三套蠻甲給我。”
角護長老神情一驚,“巫祝大人,您要將黑角蠻甲圖,贈給老朽?”
“嗯。”墨畫點了點頭。
角護長老雙手舉在頭頂,恭敬接過,手都有些發抖。
這是完整的蠻甲圖,此前便是黑角部酋長,都沒資格擁有。
“十日之內,定給巫祝大人,一個交代。”角護長老道。
“好。”墨畫頷首。
角護長老捧著蠻甲圖,便想離開,墨畫卻突然把他叫住,問道:“還有一件事。”
角護長老一怔。
墨畫緩緩道:“你是不是……把黑角部的孩子,藏起來了?”
角護長老一驚,當即跪倒在地,“巫祝大人……”
墨畫並不怪罪角護長老。
部落交戰,非存即亡,將一些有天賦的孩子,偷偷藏起來,當做“火種”,也是人之常情。
當然,他不怪罪角護長老。
但這批孩子,他得弄到手。
孩子可塑性強,尤其是一些,年紀尚小,心性淳樸,且天賦不錯的孩子,對墨畫而言,才是最珍貴的“寶貝”。
“孩子在哪?”墨畫問。
角護長老默然。
儘管他已經認定,墨畫是尊貴的“巫祝大人”,但件事,他還是不敢貿然鬆口。
孩子是他黑角部的希望。
而誰也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巫祝大人,心裡在想些什麼。
更不知道這巫祝大人,信奉的是哪位神主,奉的是什麼神道。
若是這位巫祝大人,和其他詭異的巫祝一樣,拿這些黑角部的孩子去獻祭,去煉丹,去養蠱,或是自己“吃”掉了進補,那黑角部落,就永遠不可能再有未來了。
可看著墨畫,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眸,角護長老心中猛地一寒。
巫祝大人開口提到這批孩子,顯然意味著,他已經知道,這些孩子在哪了。
換句話說,黑角部的孩子,已經在這位巫祝大人的手掌裡了。
角護長老臉色發白,顫抖著跪下,但又不知說什麼,只道:
“求巫祝大人您……放這些孩子一條生路……”
墨畫心中輕嘆。
他雖然“吃”蠻神,但又不“吃”孩子。
墨畫道:“孩子是部族的將來,我會親自教導。若是有天賦上佳者,我會傳授他們大荒的聖紋。”
聖紋?!
角護長老心底震驚,難以相信。
聖紋……也是能傳的麼?
這位巫祝大人,當真有這麼大的權柄?!
他莫非是在騙自己?
可如果他真的會傳聖紋,那此番豈不是……黑角部落千年難遇的福報?
可……
角護長老心中既是憂慮,又是狂喜,搖擺不定。片刻後,見墨畫有些不耐煩了,這才心中一驚,知道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拒絕的餘地,便心中苦澀,叩首道:
“多謝巫祝大人成全,我這便,將孩子帶過來……”
墨畫點頭。
角護長老退下了,片刻後,將四十多個孩子帶來了。
這些孩子,穿著獸皮,各個髒兮兮的,臉上或是茫然,或是悲憤,或是驚恐。
但無一例外,血氣都很健康,而且體格健壯,資質也都不錯。
難怪角護長老,要將這些孩子藏起來,也難為他為了部落,用心良苦了。
角護長老看著這些孩子,滿眼不捨,又抬頭看了眼墨畫,神情忐忑。
墨畫只道“你放心吧”,安撫了一下角護長老,便讓他去鑄造黑角蠻甲去了。
之後墨畫讓小扎圖,將這四十多個黑角部的孩子,帶下去清洗了一下,還給了他們一些吃的,這才重新將他們召在一起。
洗去汙垢,吃了東西,這些孩子的情緒,也都穩定了下來。
再加上,墨畫目光清澈透亮,面容俊美隨和,這些孩子,也就生出了幾分親近之心。
墨畫溫聲道:
“從今以後,你們隨我,看書識字,修道煉心。彼此友愛,不可互相辱罵,不可鬥毆,不可生私憤之心。”
“若有天資不俗,用心勤勉者,我會親自傳其聖紋。”
這些孩子,不太知道“聖紋”是什麼,但心中也大概明白,這必是極上等的學問。
在普通的蠻族部落,大多數人的修行,就是打打殺殺。修道的傳承,是極其稀缺的。
能讀蠻文,學法門,還有各種巫術的,少之又少。
更不必說,還是“聖紋”這種崇高的傳承了。
“是……”
在場的孩子,紛紛應和道,聲音稀稀落落的。
但這些孩子,並不知怎麼稱呼墨畫。
這時,便有一個年長些,也更高大些的黑角部孩子,似是事先知道了墨畫的身份,向墨畫拱手道:
“是,巫祝大人。”
其他孩子,也都紛紛拱手,“是,巫祝大人。”
“巫祝大人……”
墨畫點了點頭,片刻後心念微動,道:
“你們與他人不一樣,不必喊我‘巫祝大人’,你們可以喚我……”
“先生。”
這些黑角部的孩子聞言一怔,而後紛紛拱手,嗡聲道:
“是,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