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收了刀。
緩緩轉頭,想要找一塊布擦擦臉,刑房裡根本沒有。
他想,捉著袖子擦一擦也好。可他用來血祭的白衣,早已變成一件血衣。
會嚇著她嗎?
自己成了這個樣子。
頭髮,衣裳,乃至鞋襪,都是血。
聽見桑落的腳步聲,顏如玉回過神,想要關上門,將自己這可怖的形容遮掩起來。
卻被桑落伸手擋住。
“晏珩——”
桑落依舊一身綠衣,像是這漆黑的滿是惡臭的天地間,唯一的一株頑強的草,裹著地牢外春日的氣息,將冰冷的他擁入懷中。
“我來了。”她伸手輕輕覆上他滿是鮮血的臉龐。
顏如玉靠在她的肩上,看見她的髮絲間,還藏著一朵淺白的柳絮。
毛茸茸的。
那麼溫柔。
那麼溫暖。
他探出滿是血跡的手指,將那一朵柳絮捏著,揉了揉,又吹至半空,再捉回掌中。
他又想要將她往外推,桑落卻堅定地站著,握住他的手,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著形神分離的顏如玉,心中一軟,說道:“我是大夫,這點血,嚇不到我。”
她越過顏如玉,走向掛在刑架上的血人。
“我來,是要趁她還活著,做兩件事。”她讓知樹將自己的藥箱提了進來。將藥箱開啟取出一整套乾淨的手術工具,穿上手衣,再戴上羊腸指套。
取出柳葉刀。
“這些柳葉刀,還是你那個好大兒莫星河替我打的,”桑落亮出了刀子,“今日用在你身上,倒也合適。”
“第一,我要取幾根你身上的活經。”桑落頓了頓,好心給昭懿公主解釋起來,“你也是懂醫理的,太妃產後有淋漓之症,只用藥並非長久之計,需要用幾根可以融入體內的經絡提升尿道,既然你要死了,我就取下幾根你身上的活經,用一用。也算給你機會贖罪了。”
昭懿公主想說什麼,可根本沒有力氣。
桑落也不等她願意與否,揭開早已與她身體嵌為一體的漁網。
嘶啦一下,鮮血如注。
桑落直接動了刀子,如庖丁解牛,遊走於肌理,順利取下幾根白紅的活經。
昭懿公主早已疼得昏死過去,卻又被桑落的藥給刺激得醒過來。
“第二,你切了柯老四一根手指。我也要剁你一隻手,帶給他出氣。你不會不同意吧。”
說著,知樹就動了手。
骨折的疼,再次讓昭懿公主神識迴歸到眼前。
她用力瞪著桑落,像是要將桑落的肉剜下來一般。
桑落恍若不知,收拾好東西就要走,又調頭回來對昭懿公主道:“既然你要死了,不妨讓你死個透徹,整個局,我之所以能破,就因為我製出了‘朵朵紅蓮’的解藥。這方子,再簡單不過了,就是——”
昭懿公主下意識地聽著。
桑落故意不再說下去,只轉身對顏如玉道:“我剛從宮裡出來。太妃和聖人的意思是,死了之後,連帶莫星河,兩人梟首示眾,暴屍一月,以慰那些冤死之人。”
她抬眸看他。
此刻的顏如玉像是一個血海沉浮的溺水者,又像是一縷大漠中即將散去的飄渺孤煙。
“晏珩——”
她用溫暖的手又握住他冰冷的帶著顫意的手,更像是抓住了他飄蕩的魂魄。
“柯老四和我爹他們在修丹溪堂,今天從地底下挖出來了一罈子老鹹菜。剛開始可高興了,一開罈子,嘖嘖,鹹菜都長毛了……”
她說。
“柯老四還捨不得扔,嚐了嚐還是扔了。你猜這鹹菜怎麼來的?”
她問。
顏如玉像是被這絮絮叨叨的話拉回了神,啞聲回問:“怎麼——來的?”
“是他自己做的,他埋在地下好多年了,後來就忘了。也就是這一次大火一燒,才想起來。”
桑落踮腳,替他捋了捋頭髮:
“外面天氣可暖和了,等你出去,我們去漠湖泛舟,好不好?”
顏如玉看著她的眼睛。
澄澈的,帶著笑意的眼睛。
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刑房的門再度關上。
屋內又是死寂。
血,一滴,一滴。
答、答、答地輕響著。
顏如玉握著柳葉刀,坐在血泊之中,將這二十年的時光,一幕一幕地回憶了一遍。
上山、入海。
生離、死別。
母親、兒子。
真相,謊言。
他好像一葉隨時都要散架的扁舟,在仇恨的大海里飄零顛簸。
他從懷中取出廖存遠留下的那一封信。
泛黃的紙張上,寫著廖存遠臨死之前的肺腑之言:
“君之所求,不過真相二字。
然,世間萬物,豈能只以“真假”二字論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君不妨舉目四望,這山間至美之景,皆在遠而不在近,在朦而不在清。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是啊......
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這麼多年過去。
他的人生,竟然如此虛無。
除了——
他展開手掌,剛才那一朵柳絮還粘在掌心。
是的。
幸好,還有她。
他站起來,緩緩走向死亡邊緣的昭懿公主。
毫無預兆地,將刀尖直直插入她的心臟。
“這一刀,是為了我的爹孃。”
他輕輕地說。
昭懿公主虛弱地扯了一下嘴角,吐出最後一口濁氣。
良久。
噹啷一聲。
柳葉刀掉在地上,那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刑室裡格外刺耳。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身上那件雪白布衣早已被鮮血徹底染透,此刻沉重地貼在他的面板上。
黏膩、冰冷,散發著濃重的鐵鏽味。
他的眼裡也是血。
這是真正被仇敵之血浸透的血衣。
他緩緩抬起雙手,看著上面乾涸發黑與新染鮮紅交織的血跡,眼神有一瞬間的空茫。
結束了。
支撐了他近二十年的仇恨,隨著最後一刀的落下,似乎突然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意念。
沒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沒有解脫的輕鬆,反而是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空虛和疲憊感席捲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終於。
結束了。
他像是獨自跋涉了萬里征途的旅人,終於到達終點,卻發現腳下只剩一片荒蕪。
幸好,他的心中,有一片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