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柯老四明白過來,氣得將假鬍鬚吹到了天上:“你這個臭丫頭,怎麼嘴裡沒個遮攔?你這麼兇,以後怎麼找婆家?誰敢娶你啊?”
“誰說找不到?前兒個還有呂家的小公子約我遊湖呢!”倪芳芳白了他一眼,將他往旁邊推搡,自己彎下腰來撿燒焦的木頭,嘴裡還不停:“你沒見到,那個呂公子長得可俊俏了!雖不是大將軍嫡系,但也是正兒八經的呂家人,家世好著呢!”
話音剛落,她就覺得柯老四在拽自己的衣裳,抬頭見他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神情古怪。倪芳芳心下疑惑,順著他的目光一回頭,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只見知樹不知何時靜立在院門旁,一身深色長衫,身姿筆挺如松。他依舊是沒什麼表情,眼神沉靜得像一潭深水。
他看了倪芳芳一眼,默默轉身從一輛馬車上卸下新的磚石,一塊塊搬到臺階邊,碼放得整整齊齊,稜角對齊,分毫不差。做完這一切,他取出一塊乾淨的布巾,一絲不苟地擦乾淨手上的灰塵,轉身就要趕車離開。
倪芳芳先是一喜,再意識到他剛才可能又將自己的那些渾話聽了去,急忙追上去。
她笑著去拽他:“知樹,你回來了,我剛才——”
知樹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臉上,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那位小公子。”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呂家旁支的幼子,人品敦厚,家世清白,年歲與你正相配,父母也是明事理的人。”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是良配,你要把握住。”
倪芳芳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咬著唇:“你……你說這話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知樹沒有迴避她的目光,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平淡卻肯定,還怕她不明白,補了一句,“他比你過去認識的都好。”
說完,他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車,一抖韁繩,馬車緩緩啟動。
倪芳芳氣得狠狠一跺腳,衝著馬車喊:“好!我、我就聽你的!非他不嫁!”
馬車沒有絲毫停頓,漸行漸遠,只留下倪芳芳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眶裡的淚水到底還是沒忍住滾落下來。
柯老四和桑陸生對視一眼,默契地低下頭繼續幹活,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知樹駕著馬車回到顏府。
府內一片寧靜,與外面的喧囂彷彿是兩個世界。
顏如玉自那日從直使衙門出來,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一進府就躺在了地板上。
茫茫之間,又收到聖人的暗旨,說曝屍終究不好。
他又艱難地爬起來,趁著夜深時帶著化屍水去了。
將莫星河和昭懿公主都化作一灘血水,難分彼此。
又才渾渾噩噩地回了顏府。
桑落親自替他褪下那身血衣,疊好放在牌位前。
牽著他去沐浴,洗去一身血腥和疲憊,再哄著他躺下。
他這一睡,便是日升月落,沉睡不醒,彷彿要將過去二十年裡每一個輾轉反側、被仇恨與痛苦煎熬的夜晚,全部補償回來。
桑落就靜靜地坐在床榻邊。
手裡拿著一卷醫書,卻許久未曾翻動一頁。
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顏如玉臉上。
睡夢中的他褪去了平日裡的凌厲與深沉,眉宇間還依稀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倦意和未曾完全化開的鬱結,
不知過了多久,顏如玉的眼睫輕輕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初醒的迷茫之後,他的眼神逐漸聚焦,對上了桑落沉靜的視線。
“醒了?”桑落放下醫書,唇角微微揚起,“你這一覺,睡了整整兩天。”
顏如玉怔了怔,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竟能睡這麼久。他撐著身子想要坐起,桑落伸手扶了他一把。
“外面……”他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
“都處理好了。”桑落知道他想問什麼,輕聲寬慰,“丹溪堂在重修,柯老四和爹在盯著。”
顏如玉沉默地點點頭,目光望向窗外灑進的陽光。
“餓了麼?灶上一直溫著粥。”桑落問。
顏如玉搖了搖頭,此刻他並沒有什麼胃口。他重新看向桑落,將她擁入懷中:“嚇到你了......”
他有如此殘忍的一面。
“晏珩,”她在他耳邊輕聲喚著他的名字,“你我不是佛,無需渡眾生。有仇不報,又何以稱之為人?”
他淺淺吻了吻她的鬢髮:“我殺了聖人生母,還毀屍滅跡。太妃為了顧全聖人的孝心,必然會治我的罪。”
“此事我也料到了,”桑落道,“既然提到孝心,那就比一比孝心。”
顏如玉偏頭看她,四目對視,心有靈犀,他勾唇一笑:“那晏某就等著桑大夫救命了。”
桑落瞄著他的喉結,低聲問道:“我若救了你,你要怎麼謝我?”
顏如玉想說以身相許,卻又覺得此時不能說這句玩笑話。
畢竟,太妃是個克己復禮之人。
他垂眸笑了笑,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到時,隨你處置。”
兩人正說著,知樹突然快步過來,隔著門急聲說道:“公子,將軍府來人了。”
老將軍不行了。
顏如玉與桑落趕到呂大將軍府時,府內已是一片壓抑的悲聲。
前些日子為呂蒙假死備下的白幡喪儀還未徹底撤去,沾了些風雨痕跡,零落掛著,此刻卻彷彿預示著一場真正的離別,平添了幾分淒涼。
太妃的車駕幾乎同時抵達,她面色蒼白,在葉姑姑的攙扶下疾步而入,見到顏如玉,只匆匆一句:“父親一直在等你,快隨哀家來!”
一行人快步穿過庭院,來到老將軍呂子騫的臥房。
屋內藥味濃重。牆壁上,懸掛著老將軍昔日征戰時的鐵甲與頭盔,上面佈滿了歲月的斑駁和刀劍劈砍的痕跡,旁邊豎著他慣用的那一柄銀槍。
呂子騫躺在床榻上,氣息已是遊絲般微弱,唯有一雙眼睛仍努力睜著,渾濁卻執拗地望著門口的方向。
當顏如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時,那雙眼驟然亮了一下,竟迴光返照般生出一股氣力。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老將軍顫抖著,掙扎著,竟用盡最後力氣翻下床榻,重重跪倒在地!
“老將軍!”顏如玉驚呼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前欲要攙扶。
呂子騫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顏如玉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仰起頭,老淚縱橫,望著顏如玉,彷彿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無盡的悔恨與敬意,顫巍巍地高呼了一聲:“晏大將軍——”
“末將有罪!末將有罪啊!”老將軍情緒激動,掙脫顏如玉的手,用力以頭磕地,發出沉悶的響聲,“當年松州,末將臨陣脫逃,愧對大將軍的信任!有罪於社稷!”
他每說一句,便重重磕一下,額角很快一片青紫,滲出血絲。
顏如玉心中巨震:“老將軍——”
一旁的桑落低聲提醒:“他有痴症,分不清人,你就哄一鬨他吧。”
顏如玉聞言緩緩站起身,站得筆直,沉聲說道:“呂子騫,你心繫兒女,人之常情,何罪之有?松州淪陷,乃是朝廷之過,與你無關。呂子騫,你無罪亦無過。”
老將軍聞言,緩緩抬起頭,混沌的雙眼用力睜大,看清顏如玉的容貌,像是得了解脫。
身體軟軟地一歪,顏如玉眼疾手快地護著他。
呂子騫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徹底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