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斂得了承諾,便又鬆了些氣。
意識漸漸消失前,他緩緩望向了門口。
臨死前,他還能見她一面嗎?
只是這個時候。
她出宮是想做什麼?
沈斂合了閤眼,而後又倏然吃力睜開。
她。
難不成是去問仙台了?
沈斂昏迷後一個時辰。
終究是沒了氣息。
嚴氏一直處在渾渾噩噩之中。
她好像做了一場夢。
一場真實卻荒謬至極的夢。
嚴氏見到了自己那個發了瘋的小姑子。
對方瘋了十幾年,常年被關在冷宮之中。
可今日,對方卻被皇帝命人請來。
屋內被皇帝清場,只留下幾人。
沈貴妃站在她兒子床邊,眼底也皆是傷痛哀慟之色。
嚴氏站在床側,這才後知後覺發現,眼前兩人竟是那般相似。
沈家兄妹長得有幾分相似。
她一直覺得,沈斂不像自己是因為更像他父親。
可直到這一刻,嚴氏才發覺。
沈斂不是像沈覃,他真正像的人是沈貴妃。
德妃將她帶著無人處,小聲同她說了沈斂身世。
嚴氏呆呆站在原地,雙眼還紅腫著。
她看著胞妹,神情恍惚。
“不可能的。沈斂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
“他那麼聰明。怎麼會不是我生的呢?”
“他是我一點一點帶大的。他就是我兒子。”
德妃看著她自欺欺人的樣子,只能用力握了握嚴氏的手。
“姐姐,你的孩子還在。待姐夫回來,他會同你解釋的。”
嚴氏卻拉著她的手,目光慼慼。
“不可能!沈斂就是我兒子!”
德妃含淚抱住她,“我們先進去,安安靜靜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可好?”
回到屋中,幾人守了一個時辰,到底只換回了絕望。
隨著太醫一聲判定。
嚴氏的痛苦聲倏然響起。
不過短短一日,皇帝像是蒼老了許多。
他痛苦抹了把臉,威嚴的帝王不能有脆弱的時候,更不該為了大臣之子去世而傷痛難過。
嚴氏和德妃可以表露傷痛,但他不可以。
連今日他浪費了一下午時間守在沈斂這邊,也已屬不該。
楊公公扶住他,滿眼擔憂。
“陛下,保重龍體。”
屋內還有其他人,他甚至不能勸皇帝節哀。
嚴氏伏在床邊痛哭,宮人前去攙扶,卻被她發狂推開。
屋內有許多哭聲,有些小宮女被氣氛感染,也忍不住小聲啜泣。
德妃忍著傷痛勸嚴氏,只是心下遺憾萬千。
顧懷寧沒能回來。
她沒能見到沈斂最後一眼。
哪怕聖上派人出宮去找,也沒有半點訊息。
嚴氏在屋裡鬧了好一會,直到筋疲力盡了,才被人拉開。
人死不能復生。
宮人們還要收殮屍身。
皇帝不忍心看這一幕,已然出了屋子。
楊公公很是擔憂。
喪子之痛。
他怕皇帝傷心出個好歹。
就在這時,屋內突然傳出尖叫聲。
“世子還有呼吸。”
“太醫!世子又有呼吸了!”
宮人的聲音尖銳,一下子便傳到了外頭。
皇帝怔了一怔,連忙轉身往屋裡跑。
太醫還在,已經圍在床邊。
原本斷絕了的氣息再度續,換了幾個太醫一一確認後,這才確信了眼前的神蹟。
“陛下。”
太醫們自認不是自己的醫術高明。
能叫人死而復生的,唯有神仙顯靈了。
“世子得上天庇佑,死而復生了……”
他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這等離奇之事。
沈斂剛剛死時,也是幾個太醫一一確認的。
並非哪個太醫隨意下的判斷。
呼吸。
脈搏。
心跳。
還有瞳孔的反應。
皇帝如此重視沈斂,他們自然謹慎又謹慎。
可就是這般叫人匪夷所思。
對方又有了氣息。
儘管仍舊極其虛弱,可他又活了過來……
一日之間,皇帝經歷了大悲大喜。
他聽著太醫們的回稟,忍不住微微泛紅了眼眶。
“這次,可還穩定?”
他當真是怕又是空歡喜一場。
怕沒過多久,太醫們又要告訴他,沈斂還是死了。
太醫們不敢保證。
早在沈斂第一次重傷時,他們就已經知道對方的傷超出了他們的認真。
不過不重要了。
皇帝看向床上的沈斂。
若這個兒子當真能活下來。
那邊足以證明,老天爺都偏寵著對方。
宮內又忙碌喜慶起來。
直到半個時辰後,有侍衛慌慌張張趕來複命。
“回陛下,有顧姑娘訊息了。”
皇帝和德妃第一時間轉過頭去聽。
眼下已入夜。
顧懷寧消失這麼久時間,實在反常。
小姑娘不是那般不懂事之人,不會無端端躲起來叫人擔心。
“人呢?”皇帝問。
侍衛道:“顧姑娘在大相國寺受了重傷,眼下已經被送回顧家。將軍夫人讓屬下前來,求太醫前去。”
大相國寺。
重傷。
德妃的身子晃了晃,下意識看向床上死而復生的沈斂。
當初。
沈斂似是也是如此。
屋內但凡知道些內情的,均知曉此事。
皇帝顯然也是想到了些什麼,深吸了幾口氣後立刻分了一半太醫趕去顧家。
當初沈斂那般康健的體魄都傷成那樣呢。
顧懷寧一個小姑娘家,若是受那麼重的傷,他壓根不敢想象。
兒子死前還在用眼神乞求他,皇帝是真害怕對方醒來發現顧懷寧死了,會立刻就抹脖子跟著去了。
陳太醫當即收了收趕緊拿東西走了。
那可是他好徒兒啊。
他徒弟重傷,他哪有心思留在宮裡看著別人。
嚴氏又哭又笑,但笑過之後,便又滿心茫然。
唯有德妃,一顆心萬般沉重。
……
顧懷寧確實受了重傷。
卻沒沈斂那般嚴重。
登臺的過程極艱辛。
日頭火熱,石階也被曬得滾燙。
無妄大師給她裝了一水囊的解暑湯。
快要撐不下去時,她還給自己施針。
只是硬扛住了暑氣,雙膝和手心卻在一次次下跪撐扶中磨爛了血肉。
翻飛的猩紅血肉,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被救下時,她的傷雖也瞧著觸目驚心,可比沈斂那種彷彿被全身撕碎的狀態要好上不少。
無妄大師覺得她有佛緣是真。
若非當日沈斂強行想要復活的是她,哪怕他跪死在問仙台上,也不會得到重生這般奇遇。
也正是因為如此,顧懷寧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救沈斂。
她耗費了一半壽元。
只有如此,她才能還了對方救過她的恩情。
看見女兒的樣子,常氏直接暈死過去。
她家女兒何時受過這麼大的苦。
要知道,哪怕顧懷寧碰到哪兒青了一塊,顧家眾人都要心疼上半天。
好在映書趕緊去找回了林蘇。
家中有大夫坐鎮,又有侍衛趕回宮請太醫,這才叫人稍微心安些。
顧懷寧足足昏迷了兩日,再醒來時已在宮內。
一個沈斂重傷已經叫皇帝操心得心力交瘁,實在沒辦法再讓顧懷寧留在宮外。
這兩個孩子,他必須全放在自己眼底,每日方便看顧著他才能安心。
常氏也被請進了宮。
期間,她還碰見過一次嚴氏。
得知重傷的沈斂就在另一側偏殿,常氏有些非常微妙的荒唐感。
德妃日日守在顧懷寧床邊,一坐便是一整日。
她很想替兒子再爭取一二,可如今這情形,卻是叫她發自內心的無力。
若沈斂的命都是顧懷寧這般祈求上天換回來的。
那她又如何相信,自己兒子和她是命中註定的一對?
哪怕是她,眼下都莫名覺得,這兩個孩子有種難言的宿命感。
不管經歷再多挫折磨難,他們終究會重新走到一起。
她想了很多,但最終也只能長長嘆息一聲離去。
常氏並不明白她的惆悵,但確實察覺到對方的反常。
皇帝也日日都來。
如今再看顧懷寧,已經是滿眼欣賞變成了滿眼慈愛。
雖然之前便已經將對方當做自己人。
但她求著上天讓沈斂死而復生,還是給了他極大的觸動和震撼。
皇帝打算待兩人身體好些,便去大相國寺做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好感謝上蒼恩德,也替兩個孩子消災。
顧懷寧在一陣疼痛中醒來。
睜眼看見母親時,她還有些茫然。
直到常氏欣喜著讓小宮女去喚太醫,她這才確定自己當真是醒了。
她下意識撐起身子,可隔著厚厚的紗布,她還是立刻被疼痛刺激的瞬間臉色發白輕撥出聲。
常氏立刻上前按住她,“別動別動,你手上腿上都有傷。”
顧懷寧恍惚了一瞬,這才記起自己登上了問仙台一事。
她遲疑了一瞬,還是問出了口。
“沈斂呢?他如何了?”
她有救回他嗎?
常氏不知內情,只知一想起嚴氏便不太開心。
“在另一側偏殿養著呢。”
因著不願與嚴氏發生衝突,她並沒有去探望過沈斂。
“怎的他會在後宮?這好像並不太合規矩。”
見女兒醒了,常氏也有心情同八卦。
顧懷寧卻是釋然鬆了口氣,眼眶有些發熱。
如此,那她便不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