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四周,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間,竟浮出一片人影。
一眼望去,黑壓壓地鋪了半圈,宛如山霧中現出鬼影。
全是鬼髻部的族人。
臉上塗著紅黑油彩,宛若鬼神附身,眼中燃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
列陣在血霧邊緣,押著一隊隊人往山上趕。
那些人衣衫襤褸,衣衫破爛,神色惶惶。
遠遠一瞧,都是中原面孔,多半是先前被擄去的村民。
此刻一排排被架著脖子,壓著跪在地上,像是等著上貢的牲口。
骨刀舉起,落下。
沒有號叫,沒有掙扎,只一蓬溫熱的血,撲在地上。
血水沿石坡滲透而下,沾了塵泥,染了草根,在地面牽成一道一道細紅的脈絡。
被某種無形之力牽引著,緩緩匯入山坳中心,那口古老血陣之中。
四周霧氣翻湧,似有風起,卻聽不見聲。
血色愈濃,天邊那一點殘陽原本掛在半空,也終於被這片濃霧吞了進去。
只餘天光一片沉紅,沉沉地壓在頭頂。
一名瘦高道人本立於陣後,自入山坳以來,始終神情淡漠,眉目如古井無波。
可此刻一見血祭開場,竟也再難維持那份道門清寂。
眼中光一凝,似有怒火騰起。
拂塵輕抖,符光倏然飛起,周身道袍鼓盪,竟隱有雷鳴風動之勢,分明是動了真火。
不待同門出聲,他已一步踏出,足下生風,身形如電,直取山坳血陣。
可他快,那血霧更快,也更狠。
只見血光一閃,一道紅影自霧中驟然躍起,竟如血口張開,毫無花巧,徑直將他一口吞了進去。
清氣入霧,翻滾如水中燈花。
起初尚有些微光顫動,可也不過一息光景,便如油盡燈枯,黯然熄滅。
道人身形在霧中微一頓,緊接著,血色沿他四肢百骸迅速爬滿。
彷彿一隻無形大手,正一點點抽走他骨中精血。
霎時間,他臉色塌陷,顴骨突起,鬢髮如枯草般卷黃,一雙眼珠塌入眼眶,神光盡滅。
後頭眾道人見狀,臉色盡變。
再顧不得旁的,符籙紛飛,法器震鳴。
斷喝聲中,清氣鼓盪,浩然升騰,竟硬生生將血霧撕出一道口子。
光芒乍現,如裂夜一線白,裹住那道人殘軀,將他自霧中拽出。
那道人已不成人形。
周身皮包骨,臉色白得滲人,那一雙眼珠也藏在眼眶中,如同快滾落的珠子。
若非胸口尚有起伏,只怕眾人都以為,這已是一具站著的乾屍。
眾道彼此對視,眼神裡盡是驚駭。
沒人說話,也沒人敢再往那血霧裡多看一眼。
沖虛真人袖袍一拂,語無半句,只抬手做了個手勢。
眾道人默契地扶起那快成了一張活符紙的瘦高道人,低頭快步,退了下來。
不過片刻工夫,已退入寨中,不敢再作停留。
寨中將士本就困在陣內,心頭早多狐疑。
如今冷不丁見這些方才還似仙人般清逸的青袍道人,一個個灰頭土臉地退回來。
有人還瘦得只剩骨頭,連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寨中一時鴉雀無聲,只餘下一地沉沉死氣。
沖虛真人一言未發,只將袍袖半遮住面,徑直穿過寨門,身姿如常,神情卻看不真切。
寨門一側,姜亮已從外頭歸來,正靜靜立在門旁,跟在趙校尉身後。
沖虛真人一腳踏入寨門,恰好與馬長風迎面碰上。
兩人對視片刻,未寒暄,也無禮節。
只寥寥一句問清形勢,便將目光一同落在那條蜿蜒而下、正緩緩流淌的血流之上。
真人眸中光微閃,袖後一動,面色卻難得沉了幾分。
低聲言道:“血陣將成。”
“再遲一步,霧合陣鎖……誰也救不回這寨中一人。”
他話未盡,人卻已轉身望向那血水匯聚之處。
“陣眼,就在那條匯流底下。”
說得輕巧。
馬長風眼皮微跳,他何嘗不知那處緊要?早已遣人前去探過風了,可至今音訊皆無。
山坳之上,慘叫聲早已止歇。
那些被擄的百姓,如今只餘一灘殘骨血泥,像是被扔盡了用處的柴薪。
四周的鬼髻族人也不再吶喊,倒是齊齊跪地,額首著塵,口中喃喃有詞。
也不知是在喚,還是在等。
天色已沉,血霧愈濃,在風中翻滾,層層壓近。
沖虛真人眯了眯眼。
那一貫的傲氣,此刻卻不見了,只剩下一絲說不上來的冷意。
袖袍輕擺,拂塵一振,也不再說話,踏著血跡,往寨中最深處而去。
馬長風站在一旁,回頭看了那位自洛陽來的監軍一眼。
兩人眼神交錯,沒有言語,也不遲疑,抬腳跟了上去。
其餘幾位將領對視一眼,俱都點頭,也相繼動身。
姜亮混在人群裡,沒惹眼,只默默跟在趙校尉身後。
一行人順著血線而行,寨中地勢本就低凹,此地更陷一寸,四面血線皆蜿蜒而來,匯入一處。
那低窪中央,已然積出一口血池。
血池不深,卻不見底。
其色沉如熟墨,竟將天光吞去大半。
池中泡沫翻湧,咕嘟作響,像是水下有人低低囈語。
眾道人俱是面色凝重。
先前血霧吃了一回悶虧,如今誰也不敢獨行一步。
只聽袖袍翻卷之聲四起,道人們各自站定方位,結印佈勢,引得浩然之氣自陣中升起。
清光凝練,絲絲縷縷,宛若一隻素手,隔空緩緩伸向血池。
血池沉沉,不動聲色。
可清光甫一拂入,那血水便像被驚動了什麼,忽而泛起波瀾,咕嘟翻滾間,一截森白肋骨浮了出來。
那骨骼已不見血肉,卻無半點腐痕,其上血絲糾纏,竟如有紋絡自骨髓中滲出,脈動微微。
清光輕觸,那四周的血氣卻驀然一震,如有驚蟄。
只一瞬,清光便被沖刷得四散如煙,連漣漪都未留下半點。
血池依舊寂靜,場中卻悄然多出幾分沉默。
沖虛真人立在前方,眉峰微斂,指間輕動,似不覺間已繃起了寸許關節。
片刻後,他只輕哂一聲,語氣極淡:
“好一樁邪門行當。”
說得輕描淡寫,手下卻半分不敢怠慢,袖中早拈出一張金色符籙。
符紙不過巴掌大小,金光淌動,其上符文如刀,筆筆凝重,氣脈鋪展,似藏著一整部不傳之卷。
眾道人一見,也都不遲疑,陣勢隨之一轉。
正氣如潮,清光如瀑,盡數朝那金符灌注而去。
金符微顫,發出一聲低沉的鳴響。
旋即光焰大作,自符上綻出,層層迭迭,將四下陰沉之地,一寸寸映照得通亮。
沖虛真人嘴角微微一抽,洩了他心頭的不捨。
可性命當前,念頭再多也只能嚥下去。
他低聲誦咒,咒音不高,卻句句如扣銅鐘。
袖袍一揚,那張金符輕輕拍在額前。
符籙應聲碎裂,化作一道金焰長龍,轉瞬間便將他整個人吞了進去。
光芒乍起,那真人周身燦然金輝大作,氣機節節拔高,袍角無風自舞。
身形在金光中如琢如塑,竟生出幾分超然之意。
哪怕一旁久經陣仗的軍中將領,也不由神色一凜,心頭泛起敬畏。
原本壓不住的低語聲,此刻也盡數沉寂下來。
沖虛真人不作停留,金光化芒,一掠而出,直奔血池之中。
那一刻,血池中腥氣翻湧,粘如漿糊,濃得近乎凝固,像是早在等他。
血浪騰起,欲將那道金光吞入骨中,卻被其一舉撕裂。
池中肋骨輕輕一顫,似被驚動。
下一瞬,一縷更加森寒的白氣自骨中升起。
白氣無聲,與那金光纏鬥如蟒,盤轉不休,光影交錯間,竟如天河攪動,攪得池中浪翻霧湧。
肋骨四周,血氣源源不絕,如井中翻潮。
而陣中清氣也自四方陣盤匯來,一波一波,涓滴不絕。
兩股力量就此對峙,彼此膠著,金白交纏,如畫上雙龍互咬,一時竟難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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