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尉司的衙房裡,窗紙透亮,茶煙嫋嫋。幾位司吏與教頭正圍坐一處,桌上攤著一本新謄好的名冊。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皺眉嘆氣,有的卻眉眼含笑。
清明一過,新進來的這一撥武生,就得分撥分房、分教分帶了。
雖是官衙編制,可這教頭的拳腳、司吏的筆墨,總歸也不是無底的缸。
說到底,資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誰多、分誰少,得講個理,也得講個“禮”。
這會兒圍著桌子嘀咕的,便是這檔口的要緊事了。
“劉家捐了三封銀,還附了塊地契,說給司裡擴個院子。”
“李家昨兒,又託了府上那位表姑爺來說情……”
“韓家的那小子雖不中用,可聽說他伯伯前些時節,給縣尊送了副青玉雙環……”
訊息在茶盞與袖口間傳遞,唇角一翹一落間,幾頁名冊上的名字,便跟著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舊交的牌,有的遞的是實在的貨,各有門路,各顯手段。
至於名冊上的結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頭的,多半是縣中幾家大戶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這些個大戶子弟,自小就喝藥湯熬筋骨,練拳腳跟喝粥一樣順溜,拳理聽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確比農家子弟強上一籌,這是實情。
此刻衙房裡,最惹眼的一攤子爭議,落在了那叫姜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頭一張老臉憋得通紅,正同旁幾位爭得厲害,語氣不急,卻句句頂人。
他執意要將姜亮划進那第一撥裡頭,旁人卻紛紛搖頭,臉上笑得圓滑,嘴裡含糊其詞。
拐著彎兒勸他緩一緩、退一步。
這些個少年平日裡的出拳落腳、樁步身形,哪一個底子虛、哪一個骨頭硬,在座幾位哪會不知。
若只論拳指令碼事,那小子確有幾分看頭。
樁步扎得死,氣息沉得住,拳法練了兩月,就追著大戶人家的二少爺滿場跑。
這等進境,說句不中聽的,不是尋常農家小子該有的模樣。
若叫那姜亮進頭一撥,也並非無據可依。
可偏偏這名額就這麼多,進一個,就得擠一個。
那幾個原定的少年,或是縣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員外的嫡孫,連縣尉本人,都曾委婉提過一兩句。
況且在家中打過底子,至少在眼下這個階段,不比那農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頭不吃這一套。
在他看來,姜亮這小子,沒吃過湯藥,也沒師父帶著。
憑著樁功一點點熬上來,能與那些喂著藥泡大的少爺,對練不落下風。
這不是多了一籌,是根子上就不一樣。
“要真論搏州府的選拔,我看這小子,比那些咬著銀勺子出身的,更有氣血、更有命數。”
一番話說得聲調不高,卻重得像塊石頭,擱在眾人心上不大舒服。
議論聲越起越高,茶水續了三輪,筆都快摁斷了,話還沒個著落。
這時門簾一掀,有人進來,遞上封信紙。
司吏接過,掃了一眼,嘴角一動,沒多說什麼,提筆在名冊上一勾。
又一個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撥的空位,如今只剩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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