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康大掌門到底是確有本事,能篤定眾修可以保得二名庶子不失;還是真對康昌晏、康昌昭二人不甚關心。這卻值得袁不文這掌家之人認真思索。
外間人常言,玄穹宮御座上落座的盡是絕情絕義之人。帝王如此,這做了王侯的人未必就不是如此。
依著袁不文看來,有無康昌晏、康昌昭二人對於康大寶或都不甚重要,但於他軒林袁家而言卻非如此。
是以二人將來便算修行上頭難有所成,或也難過上康大掌門設想中“安定富貴”的日子。
以軒林袁家如今積累,只要康昌晏、康昌昭二人不懼築基兇險,那袁不文生生砸出來一二真修卻也不難。
如能用這筆資糧再保軒林袁家二甲子富貴,卻也划算。
康昌昭不曉得袁不文正在為他們兄弟著想,只是正蹲在丹房角落搗藥,石臼裡的清靈草碎末濺了滿臉。
他抬手抹了把,指尖沾著的草汁在臉頰上畫出幾道綠痕,繼承了生母面容的他此時少了幾分修飾,倒比平常描金戴玉時多了幾分鮮活。
旁邊的康昌晏捧著藥篩,篩網裡的丹藥碎粒簌簌落下,有幾粒滾到腳邊,被他慌忙撿起來。這是今早煉廢的回春丹,齊可師姐說雖不能救命,卻能鎮痛,值這時候確要比靈石值錢,半點都丟不得。
“二位師兄煩請快著些,”丹房外傳來陳子航的催促,“醫所又有十幾個扛不住的了,全是巫毒蝕骨的!”
康昌昭心頭一急、猛地站起,膝蓋撞在硬若精鋼的石臼上,未經煉體打磨的骨頭髮出一聲脆響,饒是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強忍著未有露出。
他抓過一把焦黑的藥渣,往丹爐下頭裡填:“三哥,把那罐一階黃虎骨遞過來。”
康昌晏應聲遞過,指尖觸到胞弟手背時,發現他手上滿是血痂,徹底失了前番那修長好看的模樣。
二人兀自忙個不停,袁不文的帳簾又被風掀起,這次他看見的是康大寶。
這位武寧侯正站在醫所邊緣,手裡把玩著枚不曉得從哪個儲物袋裡摸出來的上品靈石,目光落在康昌晏、康昌昭兄弟身上。
袁不文看得清楚,值此時候,康大掌門眸中卻是才少有地露出來些認可之色、
“袁前輩覺得,這倆小子如何?”
袁不文的神識哪裡能比得康大寶,後者甫一辨得動靜,即就徑直走進帳,將玉闕破穢戟斜靠在帳柱上。
康大掌門這才入手的法寶也不曉得是收了多少人命,戟尖上頭的煞氣直衝得袁不文這經年丹主都覺身子一寒、傷口血肉緩緩蠕動不停。
前者眸中金色一瞬即逝,自是敏銳地覺察清楚,隨又將法寶換了方向,才聽得袁不文出聲應道:“自是比從前像話了,只是”
這老修他頓了頓,“武寧侯當真就不怕他們有個三長兩短?”
康大寶笑了,從懷裡摸出個錦盒,裡面是兩枚玉佩,刻著“安”、“寧”二字:“這是晚輩前番從雲澤巫尊殿哪個殿主那裡淘來的物什,足能抗得假丹一擊。縱然難保萬無一失,但總要見些風浪才是。”
他將玉佩置在袁不文案上一推,示意後者驗看,繼而才言:“這陽明山的血,若能洗掉他們身上的鉛華,確要比什麼靈物都還值錢。”
袁不文望著那兩枚玉佩,倏然明白康大寶不是不關心,是把關心藏在了刀光劍影裡。這算不得狠心二字,只是盼著後人能有些立足的本事。
康大掌門貴人事多,並未久留,能撥冗出來與袁不文稍做解釋,都已算得不忘初心,足以令得袁不文滿意十分。
日昳的霞光漸漸斜了,丹房裡飄出新藥的香氣。
齊可舉著一爐丹藥出來,臉上沾著藥灰,卻笑得明亮:“成了!這爐或能救二十個!”
與此同時,陣師們歡呼起來,湖底的星圖徹底亮起,玄黃殘陣的光幕在山外泛起漣漪,雖不及全盛時候,卻總也有了三分威勢;
赤璋衛副將們的鞭子終於暫時收了起來。義從們的槍陣雖仍不齊整,卻多了股狠厲味道,矛尖的煞氣似能把晚霞都加分顏色。
此情此景令得袁不文心下大定,這次指尖不再猶豫,摸出枕邊的簿冊,
他給袁家族地寫了封信,沒提傷亡,也不求援。只言:“昌昭、昌晏皆有進益,陽明山雖險,卻是煉真金之地”。
寫完袁不文倏然笑了,似是連他這把老骨頭,竟也被這山的血火烘得熱了起來。倏然聽見山巔傳來聲悠長的號角在滿是血腥味的風裡盪開。
袁不文又笑了笑,想來明日的日昳時分,這陽明山的霞光裡,該多些槍尖的寒芒了
帳外,康大寶正望著玄黃殘陣的光幕。
玉闕破穢戟的清光與光幕相融,在地上投下長影,似是少了幾分煞氣。
他知道,黃米伽師的反撲不遠了,但此刻看著滿山忙碌的人影——練槍的義從、補陣的陣師、煉藥的丹師,還有那兩個在丹房裡笨拙忙碌的庶子,倏然覺得,這陽明山,早已不是靠陣法護著的山了。
這話卻有些天真可笑,但人心二字,絕非無用。
此刻的陽明山,玄黃環脈陣未復,靈弩炮所剩無幾,可那些在血裡磨過的手,在痛裡硬過的腰,在亡名冊前紅過的眼,倒比任何陣法都結實。
日昳的最後一絲光落在康昌昭的藥臼裡,那藥泥裡的黃虎骨渣,在光裡閃著細碎的亮,像撒了把星星。
他直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胳膊,恰好對上康昌晏望過來的眼神,兄弟倆倏然都生出來了笑模樣。
遠處,戰僧們的佛號聲若隱若現,帶著不甘味道。
但陽明山的風裡,已多了些別的聲音——槍戈碰撞聲、丹爐沸騰聲、陣旗獵獵聲,還有少年們不再怯懦的呼吸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處,比任何陣法都更像護山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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