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蟾從縣衙走出來。
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結果,但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悅,反而是厭倦與鄙夷。
為了達成目的,他採用了自己最討厭的方式。
其實,趙欣顏的話,並沒有錯。
大明之天下,官吏分化,各佔一極,官員佔了一個“名”,吏員佔了一個“實”。
這大明的千萬裡河山,經緯穿插著兩套規則。
自上而下,是以“官”著眼,各地由官府官途相連,全國仿若一盤棋。
自下而上,則是以“吏”著眼,各地胥吏各自為政,流水的官,鐵打的吏。
這個天下的治理者,名義上是官,實際上是吏,天子之權不寄之人臣,而寄之胥吏,這才是底層事實。
科舉越是烈火烹油,趙欣顏這樣的“河伯”就越是根深蒂固。
秋雨依舊,連綿不絕,似乎是從兩千年前,一直下到了今日。
街上只有雨聲,李步蟾緩步獨行,無悲無喜。
以他看來,大明朝“官”與“吏”這樣的螺旋結構,類似於後世企業制度中的綜合企業或聯合企業。
在大明朱家總公司的所有權下,不同的子公司所從事的經營活動,相互之間並沒有關聯,子公司與大明這個總公司的從屬關係,是透過其他機制來繫結的。
剝去儒家生硬套的那層忠義的遮羞布,露出來的底色,就是利益。
各自的利益,都有各自的優先極。
在利益目標趨同時,皆大歡喜,一旦利益發生衝突,對方就會變成一隻爛草鞋,被他們滿臉厭惡地丟棄。
“咦,步蟾賢弟,果然是你!”
有人從後邊趕上來,大聲說道。
李步蟾一看,是街坊潘彥,打著一把油紙傘,手中拎著一根像樹樁一樣的東西,上面貼著“百兩茶”。
潘彥的父親是經營黑茶的,看來他是準備子承父業了。
“原來是潘兄,這段時間少見了。”
李步蟾往一旁移了兩步,小心偏開雨傘,免得將茶給滴溼了。
茶柱子有些分量,潘彥拎著吃力,乾脆伸手抱在懷裡,“沒辦法,這幾日拜訪了先父的幾位故舊,要為稻粱謀啊!”
迭逢大變,這個十六七歲的陽光少年,也多了些滄桑。
說起這個,李步蟾倒是來了一些興趣,“咱這地方的黑茶,還不是官茶吧?”
“不是,但咱這黑茶淳厚,味如大將,刮油解膩,最為四夷所喜,邊銷遠比官茶還要走俏得多,如此看來,黑茶成為官茶之日,亦不久也!”
說起這個潘彥頭頭是道,說話間,前頭就是崇文坊,他突然記起來,“瞧哥哥這豬腦子,賢弟搬來本坊,叨擾了你一頓,哥哥我卻無有半分心意,實在是失禮了。”
不待李步蟾拒絕,他拍拍抱著的這根百兩茶,“今日正好從高馬二溪何世叔家裡帶來了這根茶,就送給賢弟嚐個鮮,要是吃著還行,你以後的茶葉就包給哥哥我了!”
看著他一臉“不要就是不給面子”的神情,李步蟾也不矯情,拱手謝道,“潘兄盛情,那小弟就愧領了!”
“哈哈!”見李步蟾爽快,潘彥更加高興,“咱這茶走的是武昌府鸚鵡洲,過兩年賢弟赴行省鄉試,路上也由哥哥我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