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百順衚衕飄來歌女細膩溫柔的歌聲,琵琶聲晃動著梅花渡的紅梅燈籠。
梅花亭裡只餘下陳跡和袍哥兩人。
袍哥低頭為自己重新塞上一些菸絲,慢悠悠感慨道:“來這裡以後,抽菸都抽不爽利,菸絲的味道也不對,抽一口像是有刀子扎進肺裡。”
陳跡沒說話,他知道現在的袍哥不需要回應。
袍哥一邊塞菸絲,一邊隨口說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兒的茅房,那味兒,直衝天靈蓋,拉完了還得用竹片刮。想洗個熱水澡也麻煩,你得先燒兩大鍋水,再費勁吧啦的兌上涼水,一桶洗澡水準備好,雞都快打鳴了。這裡的酒也不好喝,喝多了頭疼,喝少了又什麼都忘不了。”
許多人都討厭自己生長的地方,或許是討厭那裡的一些惡習,或許是討厭那裡並不暖心的親緣,又或許是討厭某個人。
可是當這個地方成為“故鄉”,所有人都會開始懷念自己曾經習以為常的一切。
袍哥從懷裡取出火寸條,輕輕吹了幾下,火寸條的火星在黑夜裡忽明忽暗。
他將火寸條湊到煙鍋前,猛然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到了這裡,總覺得每天都變得很長,時間多得不知道該怎麼用。以前很少看落日,總覺得天一下就暗了,這幾天我坐在梅花渡的罩樓三層發呆,忽然發現,原來太陽落下去的速度那麼慢。”
袍哥沉默許久。
他像是做好了某種準備,猛然抽了口煙,而後抬頭將青色的煙霧吹上半空,在梅花亭的角簷下繚繞不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句詩是你搞出來的吧?”
陳跡嗯了一聲。
袍哥又問:“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也是你寫的吧?”
陳跡又嗯了一聲。
袍哥再問:“水泥也是你搞的?最近京城好些新建的房子都用了水泥。”
陳跡點點頭:“是。”
袍哥感慨道:“小時候我爹教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是半點都聽不進去,想著等自己長大了,賺錢還不是像喝水一樣簡單?一開始的時候打黑拳賺了點錢,等後來黑拳打不動了,跟著大哥學做承兌匯票,做投資擔保,做過橋,做典當行,這才發現什麼都得重新學,原來賺錢也沒那麼簡單。對嗎,陳跡?”
攤牌。
攤牌的話語藏在一段長長的話語末尾,就像荊軻刺秦王時,將匕首藏在燕國地圖的最後。穿越者與穿越者第一次開誠佈公,彼此講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鴛鴦陣,鐵狼筅,詩詞,水泥。
這些足以讓一位穿越者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其他穿越者。而穿越者在面對穿越者時,心存善念的人不會覺得自己遇到了敵人,而是遇到了來自故鄉的人。
遠處罩樓裡的歌聲不知何時停歇了,梅花渡裡安安靜靜。
袍哥直勾勾看著陳跡,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後,陳跡抬起頭,拉下臉上的灰布,摘下自己臉上的斗笠:“是我。”
袍哥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當陳跡承認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絲釋然。
他連抽了好幾口煙,沉默不語。明明這些都是早就想好的問題,想了好幾十遍的說辭,可說完了之後,卻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
陳跡笑著問道:“從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袍哥吐出一口煙:“從孟津驛逃出來之後,我就總警惕著你當初找我和二刀套話的事。來到京城我就打聽過你,知道了你的名字。當時只覺得可能是個巧合,畢竟長得不一樣……可直到我看見水泥和狼筅,才終於確定不是巧合。你早點給我說嘛,早知道你身份,我當時就厚著臉皮賴在隊伍裡,哪用這一路吃苦受罪?”
陳跡沒理會袍哥的抱怨,而是問出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你和二刀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死後,又發生了什麼?”
袍哥回憶道:“你死後,我擔心你和王龍的死會招來警察,所以立刻領著二刀離開。可我們剛走出青山精神病院,洛城突發7.4級地震,我眼看著精神病院坍塌下去,將所有人埋在廢墟里。”
“救援隊很快就到了,他們扒開廢墟,將一具具屍體從廢墟里挖出來。我念著咱倆有過一段善緣,你又無親無故,便想給你料理後事,於是我第二天又去了精神病院。我在那看見救援隊從廢墟里挖出你叔叔、嬸嬸那對狗男女的屍體,但遲遲不見你的。”
“搜救到了第七天廢墟全部被扒開,救援隊確認無人生還。我一具具屍體看過去,篤定你的屍體不在其中。我找救援隊說你還在下面,但救援隊說不可能。我又說你不在裡面那些屍體裡,但他們說很多屍體都面目全非,應該是我沒認出來,可以再去太平間找找。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你腰上有刀傷,和其他人的屍體都不一樣。”
“救援隊沒理我,走了。我不信邪,就領著二刀在廢墟里找你。可到了半夜,地面忽然開始坍塌,精神病院的廢墟像被什麼吞掉了似的往下墜落。”
“不止是地面,連天空都出現了一片空洞,天上的烏雲倒卷而下彷彿瀑布,流進地面的深淵。我領著二刀往外跑,還沒來得及跑出來,就一起掉進深淵。再醒來,就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