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我看看你的名劍麼?”
李賀在花池邊轉過身來,少年雙眸直直地盯著他。
李賀轉回身去,輕嘆一聲:“你臨別前的順便未免有些多了。”
裴液沉默一下,道:“一番暢談之後,詩劍俱歡,誠嘆相見恨晚,難免把臂換劍……”
“好了。”李賀輕一抬手,一道劍影從屋中飛出來,置於裴液身前,“你願意瞧就瞧吧。”
裴液低下兩顆發亮的眸子,仔細觀瞧這柄神劍。
這是他第一次離它如此之近,這時候他大概瞧出那明亮晦暗的、不斷消長的兩色是什麼了。
劍身本身是晦暗的,一束梭形的明亮從劍柄處生長出來,不斷晃動著,微微搖擺著,如被無形的風拂動。
它每觸及的地方,晦暗就消褪下去,把領地讓給它;而它離去的地方,晦暗就又淹沒上來。如此兩色交織,生長在這柄劍上,造就了一柄永遠在動著的劍。
裴液盯了這幅畫面一會兒,忽然意識到它像個什麼了——一枚燭焰。
一枚明亮飄搖的燭焰置身於迷暗之中,劍身像是隻納入這枚燭焰及其周圍的一些晦暗,而在某種未知的遼闊之中,無邊的暗與霧正翻騰不止。
裴液怔了一會兒,試探著伸出手,撫了撫它冰涼的劍身。
這時他意識到它與斬心琉璃迥異的氣質。它並不似琉璃那樣靈性盎然,如果斬心琉璃是一隻活潑的小鹿,它就如難得一動的龜蛇。
還記得第一次觸碰琉璃時它躲來躲去,這柄劍則對這種接觸全無反應。
“別讓它割破你。”李賀澆完了花,走過來,“會取走你的壽命。”
裴液一怔:“沒有您的指令,它也會取走觸碰之物的壽命?”
“會。那不是我所操控的。”李賀在他身旁席地坐下,將這柄名劍取在自己膝上,垂眸,“它太乾渴了,那是它的本能。”
“……”
“你很好奇名劍的事情嗎?”
“晚輩好奇。”
李賀輕嘆一聲:“【飛光】,斬壽之劍。沒有它,我早該是冢中枯骨了。”
裴液愣:“什麼意思?”
李賀轉過頭,用一雙古潭般的眼睛望著他:“【飛光】能斬去人壽,也能以之回饋劍主。”
裴液怔怔看著這雙眼睛,肌骨緩緩泛起一陣悚然。
“世人只知曉前者,不大知曉後者。”李賀平聲道,“我壽盡應在二十六歲,今年已三十有五。九年來所活的每一天,都是來自於【飛光】。”
“……”
“開始的話不是誆騙你。我確實沒怎麼學過劍,在取得此劍之後,我才真正開始學劍,至今不過十年。直到現在和人搏鬥,一半也是仰仗飛光厲害。”李賀道,“我在宮闈深處的故紙堆裡遇見它,一位老前輩將它贈予了我。我為它吟詠了一首詩,是《春坊正字劍子歌》。”
李賀看向少年:“自二十三歲以後,我軀枯命瘁,眨眼恍惚生與死,每夜夢裡見閻羅。從拿到這柄劍開始,這是我的第二條命,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向它借來的。”
李賀低頭輕撫劍身,在他的觸碰下,這柄剛剛巋然不動的名劍親切地震顫低吟,宛如應和。
“所以我想。每一柄名劍,都是綁在劍主的命運上。”他道,“因此名劍不更主,至死方別。”
“你詢問名劍之事,大約正是好奇這個。但我也無法答你。劍賦高低、地位貴賤,乃至境界實力,都未必能構成名劍選擇的緣由,你既有仙狩,大約能懂得一些。”李賀看了眼裴液肩上漂亮的黑貓,“我無法告知你追尋的法子,但如果你命中有一柄劍,那麼它就正在大地的某個地方等著你。”
裴液怔然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小院裡安靜了片刻,裴液道:“前輩,我覺得我和你還挺像的。”
“……”李賀默然看他,提前打斷,“我很久不寫詩了。”
“不是。”裴液認真道,“我也沒怎麼學過劍。”
“……”李賀笑了一聲。
“言談既盡,若無事,就暫別吧。”他道。
裴液起身,行了一禮。今次來既見了【飛光】,又學了【劍纓】,還聽得了劍主的真心之語,算是不虛此行。
唯獨前面論詩的環節出了些岔子,裴液有心彌補,想了想,認真道:“前輩,雖然在詩詞之道上裴液只算初露鋒芒,但一定堅持不懈、歷久彌堅。這些天裡無論詩道、劍道,最想的見的就是您,今日得償所願,實在死而無憾。”
李賀沉默一下:“你說話正常說就是,莫要總用成語了。”
又輕嘆道:“多謝你敬仰,沒料到你不約劍道深厚的湘篁劍主,反倒一心見我,咱們也算有緣,今日就暫且如此吧。”
但這個時候他微微一怔,看向了門口。
裴液正要抱拳再說,卻被黑貓輕輕戳了戳脖子。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轉身看去,一位斗笠垂紗的女子立在了那裡,她著一身春袍,面目看不清晰。唯大袖中籠著一柄劍,其上斑斑點點,宛如仙人淌淚。
“你說這幾日不在修劍院,便在天山別館,可惜兩處都沒有。一問方知來了修文館。”李剔水道,“那日你說什麼心慕英姿、討教劍術,是有什麼要問——哦,李劍主,真巧。”
“……”
“……”
小院之中,立著沉默的三個人。門前的湘篁劍主李剔水,階下的飛光劍主李賀,以及中間的裴液。
“李劍主好。”李賀道。
“李劍主好。”李剔水道。
裴液緩緩抬手一抱拳,露出個笑容:“哈哈,原來兩位前輩都姓李。既然如此有緣,不如咱們三個一起共飲一番,縱論劍道!”
黑貓羞愧地把臉埋在了他的脖頸間。
院子裡沒人說話,片刻,李賀道:“今日就暫不了吧,裴液少俠,別過吧。”
裴液鬆了口氣,兩手一拱,認真道:“聽君一席話,如讀萬卷書。液暫告辭,依依不捨,下次另得篇章,再進呈貴府,聆聽前輩玉言。”
李賀嘆了口氣,揮揮手:“趕緊走吧。”
裴液躬身退出,直到視野邊緣瞧見一縷裙邊。
李剔水垂眸看著他,裴液低著頭不說話,輕輕地把小院的門給李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
“李前輩,久仰了!”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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