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第一次感受到被自己盯住的滋味。
彷彿一絲冰涼從顱頂一直垂落到靈魂深處,浸得遍身寒徹,握劍的手彷彿都一時失去感知。
‘我竟然有這麼厲害麼?’他想。
他好像還發著怔,對面身影卻已一霎暴射而來。
園中激起一片驚聲,這道身影與鹿尾之影的快完全迥異,鹿尾之影快如不見,猶是葉底的蛇影,這道身影的快卻正面而筆直,絲毫不在意對手的目光,彷彿就是要你清楚地看見。
灰影拖劍逼上,池中水面都如被下壓一寸,震跳起無數晶瑩的水珠。
裴液冷靜盯著他,傾身讓過一步,手伸向背後,長劍送入手中。
而灰影彷彿早知曉他要避開,這一劍根本沒有刺出,它分明正側對著他,卻不見任何動作,鋒銳的劍尖就從脅下一掠而出,正擦過裴液拔出的劍身。
裴液仰身一避,這劍刃險而又險地切過裴液胸膛的衣襟,斬落了幾綹髮絲。
灰影凌在裴液身前,那直插心底的漠然目光令裴液幾乎恍惚,多少回他以這種眼神盯著劍下某條必死的生命。
裴液幾乎已經預見到,在這樣的眼神之後,一定是墜入死境的萬丈深淵。
只在一霎之間。
世所難見的劍術如花般次第開放。
裴液視野的邊緣忽然湧入一片清冽、冷透的白……乃是來自腳下的池面。
三月陽春,池面卻不知何時凝上了一層薄冰,池下倒映出另一個冰玉般的世界,那樣安靜而美麗,明月、冰片、傷羽……這是裴液第一次以這個視角見到它,身心一空,彷彿要失墜其中。
它竟然還在朝著池塘之外染去。
裴液攔住了自己下墜的身體,但一瞬間還是失去了除去視覺之外的其他四感。
然後它像一道墨影掠在自己身前,燃燒的灰火那樣盛烈。
它劍尖下垂,刺破了薄冰。
劍刃染水的一剎那,裴液感到自己被數萬柄鋒冷至極的劍對準了。
無數激起的水珠,飄飛在空中,如一場凝固的白雨。
上有冷雨,下有冰雪,遮住了中心的裴液。
裴液幾乎絲毫不感到驚訝,他甚至還能在這片空間中再讀出兩道隱而未發的意劍,與一道準備在後面的【號白露】。
這些強大的劍術在他手中游刃有餘,它輕而易舉地調動著它們,將之擠壓在同一片狹小的空間中。
並且三兩式就能拼湊出一方殺境。
灰影凌在空中,劍拖在後方,像雨燕鋒利的尾;裴液立身提劍,仰頭望著它,輕嘆了一聲。
一個瞬間眨眼即過,白珠潑墨、冰玉風火驟然攪亂在一起,意劍的碎片和雨珠一時飛濺。灰影之劍在這幅畫幕中割出一道白線,一霎穿破了裴液的咽喉,而下一刻兩雙同樣修美潔白的雙翼從少年與灰影背後生出,輕輕一振裴液已脫出雨幕,斂翼立於池塘另一端,下一個剎那灰影羽翼奮張地出現在他身後,一道嘯烈的劍光直直刺向他的後頸。
裴液沒有回頭,更早一刻將長劍舉向身後,“叮然”一聲輕音傳遍園中,架住了這一劍。
他上前兩步讓開劍域,認真看著這道灰影。
確如裴液所想,這是一個永遠立在巔峰的強大自我。
雖然鶴杳杳來拽時他推拒不已,但其實裴液並不是完全不想下池一試。
一來寧樹紅是還沒進修劍院時就結識的朋友,近些天來她幾次沮喪地和自己談論這道難關,縱然外表依然是那個灑然強大的紅衣,但心裡的挫折並沒有向裴液和王守巳遮掩。這時候有此機會,裴液當然一直盤算著幫一幫她。
二來裴液自己確實也對這道劍題頗有興趣。
正如鹿尾所言,“枯坐甚久,終得一劍道真題”,這也是裴液今日第一次看見真正令他興趣大起的東西。
早在下面時他就在思考,李剔水說這個所謂的“全然之我”是由一道心劍與一片純淨天地共同摹畫而出,那麼它究竟包含些什麼東西呢?
這個步驟他註定要比別人多想一些,因為他的這個“我”確實也比別人多包含一些別的東西。
最終裴液理解了它,以心劍【鏡】倒映出一個人內在的心神,以整片天地規摹出一個人外在的軀體,而後雲琅的這位天樓以超然的手段將這兩種力量統合、扼制在這方池中,因此走上池面之人,就得到了這道灰影。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一內一外就已是組成他的全部了,但對裴液而言顯然不是如此。
如今立在這裡,裴液也清楚了這道灰影所未能擁有的東西。
西庭心,仙權,稟祿,詔圖……它甚至也不會使用袖虎。
或者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態勢——它顯然沒有稟祿可供燃燒,但又擁有裴液在袖虎狀態下的某些神異,因而劍野透徹,出劍如仙,比常態下的裴液又隱隱高出一層。在剛剛的弈劍中裴液已感知到這點。
其實這時候裴液就已知曉該如何擊潰它,只要令任何一件它所沒有的東西稍微發揮一點作用,就可以造出一條縫隙,而從一絲縫隙裡殺死一個人,裴液由來擅長,面對他自己也是一樣。
但那當然不合適。
因為那是破了問所去的心劍,不是破了寧樹紅的劍道關。
正如他剛剛自己所說,“這也沒什麼巧路捷徑,唯一的法子,就是用自己,勝過自己。”
而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它擁有與裴液完全相同的一切。
全套的神妙劍術,妖異敏銳的劍感,妙至毫巔的掌控,乃至於劍深邃的理解、生死一線時的冰心不動……裴液對抗過無數強大的敵手,但第一次產生如此徹底的束手無策之感。
不過裴液確實追求的就是這種束手無策。
他看向對面的灰影,這時候兩人默契地停手幾息,灰影平靜地看著他,裴液知曉它一定正在給自己織一張網。
隱秘、致命,這時候他確實還沒有看出來,但“裴液”要在這樣一方池上將對手逼至必死之境,並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裴液沒有佈置對策。這網若被它織成,那他就束手就死。
因為他不是下來同自己弈劍的,也不是來擊破問所去這道心劍的。他要嘗試的事情只有一件,就在這方池上,完成一次對全然之我的超越。
唯有這條道路算是破題,唯有這種經驗,可以用於寧樹紅的劍道關隘。
裴液的法子也很簡單。
這個上午在座席中,他已經看了數千式劍,見了上百位劍者,那些劍全都在他眼中纖毫畢現,結構清晰,以致令他有些疲累了。
所以他想試著拆一遍自己。
不是某一式劍招、不是某一輪用劍,而是一個完全的、徹底的,劍道上的自己。
這當然是一個困難的工作,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每個人都困於“自我”的殼子之中,裴液心想自己也不例外,大多時候他絕不會懷疑自己的用劍,有時他發現自己有所錯漏,但那並不是他超越了自己,那個斷定什麼是錯漏、什麼是正確的念頭才是他自己。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