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年前塢主雷傷凜登上玄門第二層玉階,魁塢在一十八塢中無論聲威還是實力都穩居前半,在神京周圍的江湖上也已頗叫得響名號,但就算在四年以前塢中並無摶身之時,也不曾被兩人一劍踩上主船桅尖。
但實話說,千百水幫好漢是感覺不到什麼震怒——兩船相交時,若對面佩刀的忽然哼出兩聲蔑笑,那要見一見血,但這高高的兩個人影往那一立,便喊雷塢主的名字,這時候大家詭異地莫名不覺得自己是魁塢的一份子,全愕然地仰著頭,成了目睹這難得一幕的看客。
當然是難得一幕——你混一輩子江湖,能聽人向你報出這種名號嗎?“龍君洞庭,祝高陽。”
七個字,一處停頓,叫入耳之人頸麻背悚。
男子自入江湖以來,從不遮掩名號行跡,天下皆知他是龍君洞庭劍脈大師兄,他也含笑以此自居,非極光明磊落之人物,不敢說“祝某一言一行就是龍君洞庭的臉面”。尤其幾年來他多在神京活動,京畿一帶不知北海府、不知白鹿宮,甚至許多人不知道洞庭術脈的第一是哪位,但卻少有不知劍脈祝高陽者。
“奉懷裴液”則是個更怪一些的名號。
誰也不知道什麼是“奉懷”,但沒人不知道“裴液”這個名字。正是在近半年祝高陽有些銷聲匿跡之後,這個年輕的名字越發滾燙起來,那朱雀門前一劍被傳得神乎其神,風頭一時無量。
如今兩個斗笠、兩身皺衣、打著光腳立在這裡。
雷傷凜人如其名,是個形貌行舉都威風凜凜,如打雷一般的男人,他拖著一柄雄厚的大刀走出來,緩緩仰起頭,沒什麼太陽,但他還是眯了眯眼。
裴液迎著這目光,他手裡沒劍,其實不大有安全感,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怔,只見下方這道雄壯的身影把刀一插破入甲板,仰頭抱拳道:“裴公子,久仰大名,魁塢雷傷凜見禮了。不知前來敝地,有何貴幹?”
裴液下意識就要回禮,但他轉念一想,這魁塢正是月前圍殺祝哥的三塢之一,雷傷凜此舉恐怕是江湖上常見的笑裡藏刀,自己若躬身抱拳一定十分呆傻。他念及此處自覺聰明,於是一動不動靜立杆頭,只垂眸瞧了瞧他。
果然劍才多狂傲。眾人皆想。
一等一的劍才更是一等一的狂傲。
祝高陽似乎更懶得攀扯前因,淡聲道:“雷塢主,一刻之內,我要你把所有餌料取上來,遣散幫眾,往後六日不得再參與饗宴水主之事。”
雷傷凜身體僵了一下,緩緩抬手抱拳:“祝真傳,各為其主,你一句話就要雷某停手,恐怕說不過去……上使們就在八水之上,祝真傳雖然藝高膽大,也須知過剛易折的道理。”
“是麼,那你何不叫這些狗屁上使出來圍殺祝某?”祝高陽慵聲道。
四個青風使都追在後面,這裡當然沒有青風使。裴液想。
祝高陽再無一言,他轉著劍鞘的手一停,秋水般的劍刃從中滑落出來,他抬手握住劍柄,身體向前一傾,就與這柄劍同時墜落。
雷傷凜瞳孔在一瞬間縮緊,他怒吼一聲,浩蕩的玄氣向刀上洶湧而來,他兩手握柄,以下擊上,像是掀起了一道高牆般的海浪。
祝高陽朝著他墜去,他沒有威勢,也沒有聲音,劍背在臂後,用手按上了這道海浪。
然後下一刻,像是水被猛地擠壓四散溢去,甲板上如同颳起了一場狂風,人和各色器具紛紛落水,祝高陽按著雷傷凜的刀面直直往下,把刀按在他的胸口上,把他身體按在甲板上,把甲板按進了船體裡!整艘大艦轟然一震,船下湖面被壓起一大圈外擴的波濤,玄氣浩蕩之中,四百餘條大小船隻上全都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
只在五息之內,一道身影如鶴沖天,自甲板中再次破了出來,他拎著雷傷凜,這位塢主大刀已被一劍斬斷,半身染血,一動不動。
男子身側則添了一道刀創,但瞧來並無什麼影響,他還劍歸鞘,高聲道:“一刻之內,此船上所有人撤離,另將一切餌料全搬上來。然後諸位好漢便可各劃各船,自行離開了。”
他一雙眸子掃視四周:“若有敢藏匿者,祝某不認得你,祝某的劍也一樣不認得你。”
水面上兩三千人,無數好漢,大小豪傑,愣怔一刻,而後全都動作起來。
各自拉回船下的水貨,功夫高超者彼此傳遞,便在一刻之內,將那些魚兒包裹而成的糰子盡數投上了主船甲板。
“還有五十息,”祝高陽笑笑,“誰在船裡還有貴重的東西,還可以去取一取。”
沒人動。
“那就請諸君離遠些吧。”祝高陽將手中男人一拋,送去了另一艘船上,清聲傳遍河面,“昨夜裴弟殺澇水風使,我殺滻水風使,二賊之頭顱俱懸於雁塢。所謂八水青風,幾隻土雞瓦狗,諸位豪傑都是明眼之人,還是早日通傳朋友,免得與犬狗葬身一處了。”
他語聲含笑,中氣十足,從容之舉止尤叫人心底欽服,言罷回身一掠,向著西方而去。
而那道少年的身影早早盤坐桅尖,任船破浪搖皆無所動,這時才撐身站起,在數千人震愕的目光中,輕輕抬手一揮,洶湧嘯烈的火騰空而起,彷彿卷向天空的火簾,一時映紅河面。
而後其人轉身一掠,跟上了那道男子的身影。
一前一後宛如兩隻大鳥,在薄霧中隱現幾下,就此消失了。
祝高陽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按著少年的肩膀一路向西,距離在飛掠中幾乎失去了實感。
裴液頭髮很快被撲面而來的風捋幹,他高聲道:“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當然是下一個水塢啊。”祝高陽在旁邊喊,“藏花塢,在此處向西八十六里,也是有過節的!”
“……”
自從薪蒼山乘螭而飛那一次後,裴液再沒有感受過如此痛快的風,整整一天,吹得他臉痛眼乾,停下來後耳邊似乎還響著呼呼的風聲。
但留下的戰績也是顯赫的。
兩人一劍縱橫在神京之北的河面上,魁塢、藏花、灰鶴,一天之內他們西行了二百里,穿過了路徑上的三座水塢,將二千條大小船隻的饗宴之餌全部付諸一炬。
灰鶴塢與魁塢一般被摧枯拉朽,唯其除了塢主之外還有幾位堂主也一併出手,於是裴液從幫眾手中借了柄劍,當祝高陽把那塢主從水下拎上來時,裴液也已將這四位堂主一一釘上桅杆或木牆,也算是一種點到即止,還把他們幾個衝來幫忙的弟子的劍全給繳了。最終唯一驚到他的是不知那位堂主的千金,一聲尖叫的“爹爹!”,裴液瞧她俏臉雪白僵立不動,手裡握著劍想拔又抖顫不敢,於是將她和幾位堂主一併扔下了船,既令他們父女團圓,也免了她的糾結。在藏花塢他們則遭遇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苦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