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送往尚書省?張繼這是不願讓老夫,過問此事!”
裴烈聞言,面上雖仍維持著御史大夫的威儀,眼角卻已隱隱抽動。
憤怒!
但也暗鬆一口氣。
御史的奏本,按照奏事規格和輕重緩急,可以分別送往三處——
御史臺——諸御史奏本先經御史大夫匯總批閱,擇其要者在朝會時呈奏。此乃常例,如溪流歸海,最是四平八穩。
尚書省——奏章繞過御史臺,徑入三省六部流轉。由三省逐級呈遞上報,最終呈遞朝會!當然,這套流程如履薄冰,隨時可能會被“尚書省的硃批、門下省的駁議、中書省的留中”,任何一個環節的稽核卡住。哪道門檻都能叫奏章石沉大海。
直送皇帝案前——唯有劾奏王侯、將相的重案,御史方可持金魚符夜叩宮門,面奏陛下。當年他任御史中丞時,就曾捧著血書穿過暴雨如注的丹鳳門。
御史張繼的這道奏本,送往尚書省,走的是三省的流程!
而不是直呈陛下!
張繼是覺得“帝王詩僭越案”,還不足以驚動皇帝?!
不!
“這份奏本送達尚書省,那便是想要啟動‘大儒辯經’!”
裴烈忽然輕笑,袖中五指卻已憤怒的掐進掌心,“這是要逼江解元,在諸子百家大學士、大儒面前,與他當廷辯經啊!”
明日太陽昇起時,整個洛京神都的朱門繡戶,都會傳頌清流御史張繼直言進諫之名。
而江南道江解元,要成為他張繼名揚天下的墊腳石。
御史王浩一時不解,為何裴烈對張繼此舉如此震怒。
御史的奏本,不經過御史臺,這種事情時有發生。
並非不尊重長官,而是為了撇清關聯,自己一力承當“風聞奏事”的後果,以免案件牽連同僚。
“你隨我來!”
裴烈轉身回書房,提筆疾書。
王浩緊隨其後,目光不經意掃過案頭——一封署名“裴驚嶷”的信函赫然在列。
信函內容,赫然在目!
裴驚嶷——翰林學士、薛國公府私塾夫子,亦是江行舟的授業恩師,寫信給族兄裴烈,言江南道解元江行舟赴京趕考,請族兄在京關照江行舟一二。
王浩瞥見信函,心頭一震,豁然明朗!
江行舟乃裴驚嶷的入室弟子,而裴驚嶷又是裴烈的族弟,從某種意義上說,江行舟也算御史大夫的“自己人”。
難怪張繼要繞過御史臺!
若張繼的奏本走的是御史臺,裴烈豈會坐視御史臺的人,去彈劾江行舟?
張繼恐怕早已知曉此事——裴烈定會壓下奏摺,絕不會讓這份奏摺遞上去!
“明日一早,尚書省必審議張繼這道彈劾奏章。”
裴烈擱筆,冷冷道,“你持此函去尚書省,只說——張繼彈劾江解元詩案,御史臺不知情,不參與!”
“是!”
王浩雙手接過簡函,深深一揖,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裴大人一旦表態發話,整個御史臺的近百名御史,都不會再參與對江行舟的彈劾!
只有御史張繼一人,“孤身奮戰”!
翌日,尚書省。
紫檀木案上,晨露未乾的奏本在鎏金香爐的嫋嫋青煙中格外刺目。
尚書令魏泯端坐首位,左右僕射盧欽望、韋巨遠分列兩側。
六部堂官——吏部李橋、戶部楊思之、禮部韋施立、兵部唐秀金、刑部張諫之、工部姚振。
連帶各部侍郎副官,竟無一缺席。
這般陣仗,已是年節大朝才會有的光景。
左僕射盧欽望主持會議,指尖輕叩案面,青玉扳指與檀木相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諸公。”
他緩緩展開手中奏本,“御史張繼,劾奏江南道解元江行舟,以鎮國詩《觀滄海》犯帝王詩僭越之禁。
今日,便請諸公共議。”
話音方落。
兵部尚書唐秀金的冷笑道:“好大的陣仗!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但也不是聽風就是雨!這份彈劾,純粹就是無稽之談!”
禮部尚書韋施立卻已面色一變。
他太清楚“帝王僭越詩”三個字的分量——一旦給此詩定罪,可是讓半個江南士族血流成河。
香爐中的龍涎香突然爆了個燈花。
魏泯抬眼望向殿外,晨光正斜斜刺入朱漆門檻,將尚書省的金匾照得晃眼。
尚書省堂內一片沉寂,唯有銅漏滴答作響。
禮部侍郎徐士衡低垂著眼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
那首《觀滄海》,他三日前便已倒背如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這等吞吐天地的氣魄,說是帝王氣象也不為過。
可偏偏.
他餘光掃過滿座朱紫公卿。
這些平日裡為一句“龍”字都要爭得面紅耳赤的老狐狸,此刻竟出奇的沉默,都成了鋸嘴葫蘆。
洛陽城裡早該炸開的驚雷,卻只等來御史張繼,這一道孤零零的奏章彈劾!
“有趣。”
刑部張諫之突然嗤笑一聲,“滿朝文武,就一個小御史說話?.其他人是看不出來?還是三緘其口,明哲保身?.畏懼他江南道鄉試第一解元的威名?!”
“話不能這麼說!
有無可能,是他張繼小題大做?無中生有?
想要靠這樣一份彈劾奏摺,就扳倒江南道解元江行舟?!
真是痴心妄想!”
戶部尚書楊思之輕輕咳嗽,袖中算盤珠子隱約作響。
這位掌管天下錢糧的戶部尚書最是精明——三日來,此篇《觀滄海》傳遍洛京!
多少翰林學士,殿閣大學士甚至大儒,皆看過此篇鎮國詩文!
可除了御史張繼這個愣頭青,姍姍來遲遞上一道彈劾奏摺!
三省六部和御史臺的奏匣裡,愣是再沒多出一份彈章!
是別人沒有眼力勁?
是張繼無中生有?
還是滿朝上下,皆不敢招惹這位寒門士子出身的江南道江解元?!
如今形勢不明,誰敢輕易去挑釁這位戰力無比強悍的江解元?!
或許,皆有吧!
香爐青煙嫋嫋,在魏泯眼前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老尚書令忽然想起今晨路過天街國子監時,看見幾個太學生正在興奮談論《觀滄海》。
“對了!
御史臺,又是何態度?”
老態龍鍾的尚書令魏泯,聲音不輕不重,卻讓滿殿朱紫為之一靜。
右僕射韋巨遠從袖中抽出一封素箋,箋上“御史大夫裴”四個字力透紙背,稟報道:“昨夜子時,御史王浩親至尚書省,遞上裴大夫手書——‘張繼彈劾江行舟詩案一事,御史臺上下皆不知情,不參與!'”
“哦!”
魏泯手中茶盞重重落在案上,青瓷底在紫檀木上磕出一聲悶響。
他面色微沉。
不知情?
御史大夫裴烈連夜派人送來此信函,意思很明確,他已經知曉但是對張繼這道彈劾很不滿!
御史大夫裴烈這個表態,意味著整個御史臺便不會再有任何其他御史,參與彈劾!
那接下來,尚書省是否接下御史張繼的彈劾奏摺,繼續彈劾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就完全看尚書省自己的態度了!
反正,後續一切跟御史臺無關!
“好一個不知情!”
刑部張諫之突然笑道,“他裴烈倒會裝糊塗.撇的一乾二淨!把張繼的這彈劾奏摺,燙手芋頭,丟給我們尚書省!”
侍郎徐士衡心中卻是咯噔一下。
御史臺不參與?!
戰鬥力最強的御史臺,上百名低階高階御史,以後都不摻和彈劾江行舟的帝王詩僭越案?!
只有御史張繼這一道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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