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反常的舉動,讓他們心裡很好奇。
“哎喲喂,這不是平川大侄子嗎?”
大伯母那標誌性的大嗓門驟然響起,故意拔高了音調,確保能傳進正房陳老太爺兩口子的耳朵裡。
“今兒個這太陽是打西邊兒出來啦?不去放牛,倒穿得人模狗樣的,這是要上哪兒玩去呀?”
話音剛落,正房那塊洗得發白的門簾猛地一掀。
陳老太太如同出籠的餓鷹,領著柱著柺杖的陳老太爺,一陣風似的快步走了出來。
老太太那雙精明的三角眼,先是刀子般刮過院子中央垂頭抹淚的羅氏和一臉木然的陳仲和,最後才定格在快要走出院門的陳平川身上。
見他今日果真沒牽牛,穿得也比平日裡齊整些,老太太心裡的火氣“蹭”就上來了,按捺不住,揚聲厲喝:“老二家的!你家平川那小兔崽子,今兒個膽肥了啊?!牛不放了,穿得跟個小少爺似的,想幹嘛去?是不是又琢磨著偷懶耍滑!”
羅氏猛地轉過頭,臉頰上未乾的淚痕在晨光下分外刺眼。
她雙目通紅,佈滿血絲,卻只是死死咬著乾裂的嘴唇,終究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老二,你啞巴了?問你話呢!”陳老太爺喉嚨裡發出一聲重重的咳嗽,手中的柺杖在青石板上“篤篤”地頓了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陳仲和被父母這般疾言厲色地逼問,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低,腦袋幾乎要垂到胸口,聲音細得如同蚊子哼哼:“平川……他,他……去張財主家……當書童了。”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彷彿說出這幾個字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聲音裡帶著絕望的沙啞。
“他……他把自己給賣了,換了二十兩銀子……給,給平玉……”
此言一出,整個陳家大院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點了穴道一般,僵在原地。
一個才八歲的孩子,把自己給賣了!?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短暫的沉寂過後,大伯母那雙原本就小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貪婪的精光!
她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子,那股子喜不自勝的勁兒差點沒掩飾住,卻又在下一瞬硬生生壓了下去,臉上擠出一絲假惺惺的“惋惜”,語氣誇張得令人作嘔:“哎喲!平川這孩子,可真是……真是太懂事了!小小年紀就知道為家裡分憂解難!這下可好了,仲文去府城秋闈的盤纏,可算是有著落了啊!”
這話像是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間打破了眾人的驚愕。
陳老太爺捋著下巴上那幾根稀疏泛黃的山羊鬍,渾濁的老眼微微眯起,臉上露出了幾分“欣慰”的表情,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嗯,為了他大伯的功名前程,也為了咱們陳家的臉面,平川這孩子此舉,也算是識大體,有孝心了。”
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好像陳平川的犧牲是天經地義,甚至是值得誇讚的壯舉。
三房的王氏掏出塊繡花的舊帕子,掩著嘴,“咯咯”一笑,尖細刺耳,語帶著毫不掩飾的陰陽怪氣:“二嫂,你可真是好福氣!生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好兒子,小小年紀就知道替家裡分憂。不像我們家那幾個皮猴子,整天就知道調皮搗蛋,讓人操碎了心!”
旁邊的陳仲武也跟著乾笑兩聲,附和道:“可不是嘛!我早就說平川這孩子機靈懂事,你們看看,這不就是了!”
羅氏聽著這些扎心窩子的話,氣得渾身都在發抖,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滲出了血絲,卻渾然不覺疼痛。
“何事如此喧譁,擾了我的清夢?”
一個帶著幾分睡意未消的慵懶聲音,從大房的屋裡傳了出來。
門簾一挑,大伯陳仲文打著哈欠,手中還搖著一把破舊扇子,慢吞吞地踱了出來。
他好像還沒睡醒,頭髮有些凌亂,身上的青布長衫也皺皺巴巴的,沾染著一股子陳腐的書卷氣,卻依舊不減他那副自命不凡的“讀書人”派頭。
目光懶散地掃過院中神色各異的眾人,最終落在面色鐵青的羅氏身上,陳仲文不悅地皺了皺眉,“莫不是,又為了我秋闈的銀子,在這裡爭吵不休?成何體統!”
大伯母一見自家男人出來了,立刻像條哈巴狗似的湊了上去,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她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將陳平川“自願賣身籌錢”的事兒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
“我說當家的,你可得好好謝謝你這個好侄兒!他為了你能安心去府城參加秋闈,主動把自己給賣了!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死嘍!”
在她那張顛倒黑白的嘴裡,陳平川儼然成了“顧全大局、捨生取義、孝感動天”的絕世典範。
至於這背後的被迫、無奈與辛酸血淚,她卻是半個字都未曾提及,彷彿那些都不值一提。
陳仲文聽罷,臉上先是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竟真的擠出兩滴鱷魚淚來。
他故作沉痛地長嘆一聲:“哎!平川這孩子,當真是……當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擔當與胸襟,實乃我陳家之幸,家族之福啊!”
他煞有介事地抬起袖子,在眼角象徵性地抹了抹,說道:“待大伯此番金榜題名,高中魁首,定然不會忘了你的這份拳拳之心!”
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感人肺腑。
但他那雙看似悲憫的眼睛,在轉向羅氏的時候,卻帶上了一絲不耐煩的催促。
那眼神,分明在說:既然銀子已經到手了,還不快點把錢拿出來給我?!
羅氏抱著雙臂,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她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一張張醜陋不堪、貪婪無度的嘴臉,胸中翻湧的怒火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卻依舊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陳老太太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本就陰沉的臉色驟然一變,厲聲喝道:“還傻愣著幹什麼?!快把銀子拿出來!這二十兩銀子,本就是為了仲文科考籌措的!難道你還想昧下這筆錢不成?!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她一邊說著,一邊一步步朝著羅氏逼近,那隻枯瘦得如同雞爪般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羅氏的臉頰上,唾沫星子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