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
雁歸巷。
低矮的房舍擠挨在一起,牆壁斑駁,空氣裡瀰漫著柴火、汙水和炊煙混合的複雜氣味。
一座民房屋頂,兩個年輕身影依偎在一起。
季飛,少年即便坐在屋頂上,身形也挺拔如未出鞘的刀。
他身邊依偎著一個名叫小柔的少女,粗布衣裙洗得發白,卻掩不住她眉眼間的清澈與靈動。
他們的目光,越過腳下雜亂擁擠的屋頂和狹窄如腸的巷道,投向遠方那片被高牆環繞、燈火璀璨的區域。
那裡是權貴府邸區。
即使相隔甚遠,也能隱約看到庭院深處探出的奇花異木的輪廓,在精心佈置的燈籠映照下,舒展著不屬於貧民窟的優雅姿態。
僅僅是那些模糊的綠意和暖光,對於習慣了雁歸巷單調灰暗的兩人來說,已是最奢侈的風景畫。
小柔將腦袋輕輕靠在季飛並不寬闊卻堅實如巖的肩膀上,眼眸因憧憬而晶晶亮亮:
“飛哥,要能一直這麼看著,也挺好的……”
她絮絮地勾勒著未來,卻又迅速被現實的冰冷藩籬圈回:
“等咱們攢夠了錢,就、就給咱家房頂再加一層?上面鋪大青瓦!風颳不透的那種!”
她隨即又自我否定地搖頭,掰著手指算計:
“不行不行,老地基怕是撐不住……要加固就得鑿地面加固地基,那下面的房子可就得拆了……”
她苦惱地蹙起秀氣的眉,最終像個撿到寶貝的孩子,滿足地重新依緊季飛:
“哎呀!不想了!現在就這樣就頂頂好!”
季飛卻猛地坐直了身體,一股不甘的火焰在他年輕而銳利的眸子裡燃燒。
他鬆開小柔,大手緊緊握住斜倚在身邊的厚背砍刀刀柄。
巷子裡飄來的劣質酒氣和孩童的哭鬧聲,此刻都成了刺激他野心的背景音。
“好?”
他聲音不高,卻像繃緊的弓弦,蘊含著力量:
“這算什麼好?”
“我不信我季飛會窮一輩子!”
“我不信我餘生要窩在這雁歸巷,聞著這破巷子的臭味,看著別人的高門大院流口水!”
他猛地站起身,夜風吹動他額前略顯凌亂的碎髮。
他伸手指向遠方那片被燈火勾勒出的華麗輪廓,手臂繃直,帶著一種近乎宣誓的決絕:
“我聽人說了,江湖上,五品就是真正的高手!”
“只需五品,就能橫行一方!金銀財寶,唾手可得!受人敬仰,再不用看人臉色!”
他的胸膛起伏,眼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
“而我,已經是六品了!小柔,你看著,用不了兩年,我一定能踏入五品!”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小柔,彷彿要將這信念也烙印進她的心裡:
“到時候,我要堂堂正正地住進那樣的房子裡!青磚碧瓦,高門大院!”
“我要把我爹孃,把你小柔,都接進去!”
“讓你們再也不用為明天的米發愁,再也不用怕巷子裡潑皮無賴的騷擾!我們要過真正的好日子!”
小柔仰望著他。
夕陽餘暉勾勒出他年輕而充滿稜角的側臉,那眼神裡的熾熱和不容置疑的自信,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她。
她心中湧動著暖流,夾雜著心疼和崇拜。
她的飛哥,就該是這樣頂天立地的模樣。
她柔柔地笑了,眼波流轉:
“飛哥,你現在已經是六品武者了,在我們雁歸巷,誰不知道你的厲害?”
“你要是想找份安穩的差事,其實可以去……”
季飛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打斷她: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桀驁的戾氣:
“給那些腦滿腸肥的老爺們看家護院?點頭哈腰,看人眼色?我季飛不幹!”
“加入那些欺軟怕硬的幫派,去搶窮苦人的血汗錢?呸!我更瞧不上!”
他猛地一揮手,砍刀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老天爺把我季飛生下來,不是給人當狗腿子,不是來幹這些下三濫勾當的!”
“我生來就是來幹大事的!懂嗎?大事!”
他胸膛劇烈起伏,彷彿有無窮的力量無處宣洩:
“現在……只是還沒等到那個機會!”
“小柔,你聽過‘時勢造英雄’嗎?京城要亂了!我能感覺到!這兩天連王爺和皇后都遇刺了。”
“只要風起雲湧,我季飛定能闖出一番事業!到時候,我要讓整個京城都知道雁歸巷季飛的名字!”
小柔被他話語中的豪情和戾氣震得微微後仰,但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野望,那份屬於少女的柔情迅速化作了更深的傾慕。
她用力地點點頭,剛想說什麼——
“機會,我給你。”
一個冰冷、平靜,毫無徵兆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他們身後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劈在寂靜的屋頂!
“誰?!”
季飛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汗毛倒豎!
他猛地轉身,砍刀“嗆啷”一聲橫在身前,動作快如閃電,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是六品武者,感官遠超常人,十丈內的風吹草動都難以逃過他的感知!
可這人……是什麼時候上來的?
他竟毫無察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小柔的反應卻竟然出人意外!
幾乎在季飛轉身的同時,她已抄起手邊一塊墊屋頂的、稜角分明的半截青磚,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狠狠砸去!
動作乾脆狠辣,帶著貧民窟少女在無數次衝突中練就的本能!
她知曉季飛一家曾經的罪過黑幫,為此吃了不少苦。
此時小柔還只當是黑幫上前復仇,所以她立刻就準備幫助季飛一起戰鬥。
“小柔別動!”
季飛厲喝,左手如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小柔砸磚的手腕,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動作。
他目光死死鎖定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屋頂邊緣的身影,看著那張熟悉的臉。
季飛眼中的驚駭迅速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
“是……是你?!”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小柔被季飛抓住手腕,磚頭脫手落在瓦片上發出悶響。
她驚魂未定地看向來人,又看看季飛異常的反應,大眼睛裡充滿了茫然和警惕。
梁進的目光淡淡掃過小柔那張寫滿戒備和野性的小臉,最後落在季飛身上。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彷彿剛才那塊差點砸中他的磚頭只是拂過的一粒塵埃。
“若是願意賭上性命拼一把,那就一個人,跟我來。”
梁進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事實,
話音未落,他身形微動,彷彿只是被夜風吹拂了一下,整個人便已從屋頂消失。
下一刻,他已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飄落在下方幽暗的小巷中,頭也不回地朝著巷子深處走去。
季飛沒有絲毫猶豫!
他猛地鬆開小柔的手腕,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
那是困獸看到唯一出口時的眼神!
“飛哥!”
小柔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濃濃的擔憂,她下意識地抓住季飛的衣角。
季飛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小柔。
那眼神裡的熾熱稍緩,換上了一抹安撫的急切:
“別怕!是他……他不會騙我!更不會害我!”
他用力握了握小柔冰涼的手,語氣斬釘截鐵: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只要他需要,我季飛這條命,隨時可以給他!”
說完,他不再停留,猛地掙脫小柔的手,縱身躍下屋頂。
在落地時一個輕巧的翻滾卸去力道,隨即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朝著梁進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
密室之中。
牧從霜迷迷糊糊之中,再度清醒了過來。
刺骨的寒意,像無數根細密的鋼針,無孔不入地鑽入她的骨髓,讓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身體被粗糙堅韌的麻繩緊緊捆綁,勒進皮肉的痛楚已經麻木。
嘴裡塞著的布團散發著難以言喻的異味,讓她反胃窒息。
最絕望的是黑暗。
厚重的頭套隔絕了一切光線,剝奪了她最後一絲感知外界的可能。
她不知道自己被囚禁了多久。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只剩下永恆的寒冷、黑暗、束縛和深入靈魂的恐懼。
她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蜷縮在這地獄般的地方。
“唔……”
一聲微弱的呻吟從被堵住的喉嚨裡溢位。
身體因寒冷和不適而輕微扭動了一下,粗糙的麻繩摩擦著面板,帶來一陣刺痛。
“皇后娘娘,你終於醒了。”
那個如同夢魘般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近在咫尺!
牧從霜的身體猛地僵住,隨即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是他!
那個魔鬼!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因為極度恐懼而咯咯作響的聲音。
她曾經被這個聲音的主人踩在腳下,皇后的尊嚴也被隨之徹底碾碎。
之後她的記憶已經開始混亂,她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塵塵昏睡。
但她知曉,一定是這個面具人給自己服用的藥物的原因。
她只隱隱記得,她似乎在迷迷糊糊之中,同這個面具人聊了很多。
她就猶如喝醉了酒管不住嘴巴一樣,忍不住傾訴,忍不住侃侃而談。
但具體說了些什麼,她又完全記不清了。
突然。
一隻腳踢了她一下。
這嚇得牧從霜忍不住尖叫,渾身更是顫抖不停,害怕得眼淚流淌了出來。
她害怕這個聲音的主人。
因為那個面具人,讓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讓她知道在死亡面前無論是皇后還是民女都一樣脆弱。
正當牧從霜以為這個男人會繼續凌虐她的時候。
突然——
“什麼人?!”
面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怒!
緊接著,密室外狹長的甬道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廝殺聲!
“鏘——!”
是利器猛烈撞擊的銳響!
“轟!”
是沉重掌力轟擊在石壁上的沉悶巨響,整個密室都彷彿隨之震動,簌簌落下灰塵!
“呃啊——!”
短促淒厲的慘嚎!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
混亂的腳步聲、怒吼聲、瀕死的呻吟聲交織在一起,由遠及近,瘋狂地衝擊著牧從霜的耳膜!
打鬥的餘波甚至能讓她感受到地面的震顫和勁風颳過石壁帶來的嗚咽聲!
那惡魔似乎也加入了戰團,發出震怒的咆哮:
“小子,敢來這裡管閒事,給我去死!”
他的聲音帶著狂暴的殺意,顯然遇到了強敵。
戰鬥的聲音近得可怕!
彷彿就在密室門外!
牧從霜嚇得魂飛魄散,拼命蜷縮起身體,恨不能將自己縮排冰冷的石頭地面裡。
每一次碰撞聲都讓她渾身一顫,每一次慘叫聲都讓她心臟驟停。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覺自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隨時可能被這狂暴的廝殺徹底撕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無比漫長。
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密室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她粗重而恐懼的喘息聲,在密閉的空間裡異常清晰。
就在她驚魂未定,試圖從那可怕的寂靜中捕捉一絲資訊時。
突然!
“唔!”
她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攔腰抄起,像扛麻袋一樣甩到一個堅硬寬闊的肩膀上!
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讓她眼前發黑,胃裡翻江倒海。
扛著她的人沒有絲毫停頓,邁開大步狂奔起來!
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呼嘯,失重感和顛簸感讓她頭暈目眩。
她能感覺到身體在快速移動,那股深入骨髓的、源自礦石的陰寒正在迅速遠離。
她被帶離了那個地獄般的礦洞!
可是……要去哪裡?
新的地獄嗎?
巨大的惶恐和無助瞬間攫住了她。
淚水再次洶湧而出,混合著頭套裡的汗水和灰塵,黏膩而冰冷。
她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只能在這未知的顛簸中低聲嗚咽,抽泣不止。
奔跑不知持續了多久。
終於,扛著她的人停了下來。
她被小心地放下,雙腳觸到了堅實的地面,隨即被按坐在一個鋪著柔軟坐墊的椅子上。
緊接著,身上緊勒的繩索被利刃“唰”地割斷!
久違的輕鬆感讓她幾乎虛脫。
最後,那隻籠罩了她不知多久的厚重頭套也被一把掀開!
長期身處黑暗之中,讓她的雙目難以適應突然湧來的光明。
刺目的光線如同無數根金針,狠狠扎進她久未見光的雙眼。
牧從霜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猛地閉上眼睛,淚水再次決堤。
她下意識地用手背遮擋光線,過了好一會兒,才敢嘗試著慢慢睜開一條縫隙。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
牆壁雪白,還散發著新鮮石灰的刺鼻氣味,顯然是新建不久。
桌椅陳設簡單卻乾淨整潔。
窗外投入的溫暖陽光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安全感。
而她的面前,兩名男子單膝跪地,頭顱深深垂下,姿態恭敬無比:
“屬下救駕來遲!還請娘娘恕罪!”
牧從霜的心臟還在狂跳,她茫然地看著眼前兩人,這裡不是熟悉的皇宮,他們也不是身著宮廷甲冑的侍衛。
劫後餘生的恍惚和巨大的資訊落差讓她一時無法反應。
“你……你們是什麼人?”
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帶著劫難後的虛弱和深深的疑慮。
跪在前方的年輕男子微微抬起頭,但目光依舊恭敬地垂視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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