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蝕骨的寒冷,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鋼針。
它們無孔不入地鑽進牧從霜的四肢百骸,穿透華貴的鳳袍,直刺骨髓深處。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渣,在肺腑中刮擦出尖銳的痛楚。
她彷彿沉溺在冰海的最底層,意識在刺骨的酷寒中浮浮沉沉,模糊不清。
迷濛間,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冰冷徹骨的童年冬日。
是五歲?還是六歲?
記憶的碎片像凍結的湖面,模糊不清。
偌大的鎮國公府,雕樑畫棟,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
那一天,她們這一輩的十四個女娃,無論嫡庶,都被喚進了那座供奉著祖先牌位、檀香繚繞,卻氣氛肅殺到令人窒息的祠堂。
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只有女孩們壓抑的呼吸聲,帶著孩童本能的不安。
然後,她看到了那個男人——她的祖父,大乾王朝的擎天巨擘,手握重兵、威震北疆的鎮國公牧蒼龍。
牧蒼龍很忙。
忙到牧從霜從記事起,這僅僅是第二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爺爺。
她本該激動的,畢竟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祖父如何率領鐵騎踏破敵國,如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是屬於英雄的史詩。
小小的牧從霜,心底甚至偷偷埋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渴望:像爺爺一樣,披堅執銳,成為馳騁沙場的女將軍!
然而。
當祖父那高大如山嶽的身影真的籠罩下來,當他那雙鷹隼般銳利、不帶絲毫溫情的眼睛掃視過來時,牧從霜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祠堂外的風雪更冷。
那不是看孫輩的眼神!
更像是在審視一堆待價而沽的物品,評估著每一件的成色、用途和價值。
祖父冰冷的聲音在祠堂迴盪,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青石板上,敲定了她們一生的軌跡:
“老么,容貌差了些,但根骨奇佳,是塊好料。送去演武堂,嚴加打磨,日後入軍中,為我牧家效力疆場。”
一個瘦小的女孩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老十一,根骨平平,唯容貌尚可。讓她習文,精研女則女訓,詩書禮儀,日後……嫁入淮西李家,聯姻固盟。”
另一個女孩眼中瞬間失去了光彩。
“老六,才貌俱佳,可惜是庶出……身份終究差了一籌。許給隴右王家為媳,也算門當戶對。”
被點名的女孩臉色煞白,手指死死絞著衣角。
……
最後,那冰冷如鐵的目光,終於落在了牧從霜身上。
牧蒼龍的眼神似乎認真了幾分,甚至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老四,牧從霜。”
他的聲音略略抬高:
“容貌冠絕同輩,自幼聰穎,性情溫婉賢淑,根骨亦是上乘。最重要的是——”
牧蒼龍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
“她是老夫嫡出的親孫女,血脈尊貴,身份顯赫!豈能隨意許人,辱沒了這份尊榮?”
祠堂內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小的牧從霜身上。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幾乎無法呼吸。
她張了張嘴,想要喊出心底的渴望:她想學槍法,想騎馬,想去看看爺爺口中的遼闊疆場!
而不是困在繡樓裡,學那些繁複的禮儀和討好人的技藝!
但爺爺接下來的話,徹底粉碎了她微弱的希冀:
“此女,鳳儀天成,貴不可言!老夫觀其面相,有母儀天下之姿!”
牧蒼龍的眼中閃爍著權力與野心的光芒:
“從今日起,傾全族之力,悉心培養!宮廷禮儀、女紅針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須登峰造極!”
“更要熟知太子性情喜好,一切標準,皆按未來皇后之儀範!”
他猛地一揮手,如同最終宣判:
“我牧家,必再出一位皇后!光耀門楣,澤被後世!”
牧從霜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絕望和冰冷瞬間將她淹沒。
她小小的身體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爺爺的決定,就是牧家的聖旨,連父親都不敢置喙半句。
聽說,連皇宮裡那位至尊的天子,有時也要對爺爺的意志讓步……
她反抗不了,連表達異議的勇氣都在那冰冷的注視下凍結了。
冷!
太冷了!
不僅僅是祠堂的寒意,更是命運強加於身的冰冷枷鎖!
“唔……”
現實中,牧從霜在刺骨的寒冷中劇烈地顫抖起來,意識被這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猛地拽回了現實。
她費力地、一點一點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
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沒有一絲光亮。
“天……黑了麼?”
她下意識地呢喃,聲音乾澀嘶啞,帶著初醒的迷茫:
“怎麼……還沒有宮人掌燈?這群該死的奴才……”
習慣性的威嚴語氣脫口而出,彷彿她還是那個高坐鳳椅的皇后。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身體,喚人進來。
然而,一陣劇烈的摩擦疼痛瞬間從全身傳來!
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四肢、軀幹,被粗糙無比、帶著毛刺的麻繩以一種極其羞辱的方式緊緊捆縛著!
五花大綁!
繩索深深勒進她嬌嫩的皮肉裡,每一次細微的掙扎,都換來面板被毛刺刮擦、嵌入的尖銳痛楚。
她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只能無助地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連側一下身都成了奢望。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青鸞峰!大佛寺!刺客!混亂的逃亡!懸崖!悲歡那看似保護實則禁錮的擁抱!
還有……
那個在崖底,穿著與她一模一樣鳳袍、頂著與她一模一樣面孔的女人!
“啊!”
牧從霜倒吸一口冷氣,心臟如同被一隻冰手攥住,瞬間沉入谷底!
徹骨的寒意,比這洞穴的冰冷更甚!
“綁架!是綁架!他們……他們想用那個贗品取代本宮!”
巨大的恐懼和滔天的憤怒瞬間淹沒了她!
她明白了,這絕非簡單的刺殺,而是一場精心策劃、足以顛覆乾坤的驚天陰謀!
她這個真正的皇后,成了阻礙計劃的最大絆腳石,必須被囚禁,甚至……被抹除!
“不!不能讓他們得逞!”
牧從霜心中狂吼。
她猛地繃緊全身肌肉,試圖憑藉意志力掙斷這該死的繩索!
她是將門之後,血脈裡流淌著牧家不屈的因子!
但剛一發力,一股強烈的麻痺和虛脫感瞬間席捲全身!
四肢百骸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綿綿地使不上半分力氣。
“點穴!”
牧從霜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淹沒。
對方的手段,狠辣而周全。
逃脫無望,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瞪大眼睛,試圖在絕對的黑暗中分辨環境。
寒意刺骨,絲絲縷縷,彷彿來自四面八方。
空氣帶著一種沉悶的、混合著塵土和某種奇異礦石的冰冷氣味。
“是冰窖嗎?”
她猜測。
京城才剛入秋,遠不到如此酷寒。
只有皇宮深處儲存冰塊的地窖,才會有這般滲人的低溫。
就在這時!
牧從霜的瞳孔驟然收縮!
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距離她不過數尺之遙,赫然矗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一動不動,如同黑暗中蟄伏的惡鬼,無聲地凝視著她!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輪廓投來的、冰冷而毫無感情的視線!
“誰?!”
牧從霜驚駭失聲,聲音因恐懼而尖銳變形。
嗤——
一點微弱的火苗,在那人形輪廓的方向驟然亮起。
緊接著,是一盞古樸油燈被點燃的聲音。
昏黃、搖曳的光暈如同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瞬間撕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映亮了這方詭異空間的全貌。
牧從霜終於看清了。
她身處一個巨大的、明顯由人工開鑿的石窟之中。
地面和四壁並非尋常岩石,而是一種深沉得近乎墨色的黑灰礦石,表面粗糙,佈滿開採留下的鑿痕和撬痕,顯然年代久遠。
更令人心悸的是,這些礦石自身竟在源源不斷地散發著陰寒之氣!
正是這些無處不在的礦石,將這石窟變成了一個天然的、巨大的寒冰牢籠!
而在她正對面,一塊相對平整的石塊上,端坐著一個男人。
他臉上覆蓋著一張怪異的面具,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在昏黃燈光下幽深如古井的眼睛。
面具人……青鸞峰上那些刺客同樣以面具遮面。
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隨著光明的到來,反而更加沉重地籠罩在牧從霜心頭。
看清了環境,確認了敵人,牧從霜骨子裡的高傲和皇后的威儀瞬間壓過了恐懼。
她強迫自己挺直被捆綁得極其難受的脊背,抬起下巴,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那份屬於皇后的尊嚴,聲音冰冷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大膽狂徒!”
“爾等所犯,乃是誅滅九族、天地不容的彌天大罪!反叛謀逆,偷天換日,罪無可赦!”
她目光如電,試圖穿透那張慘白的面具,語氣中帶著一絲刻意放緩的誘導:
“本宮觀你,不似那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元兇巨惡!定是被奸人蠱惑,或是為利所驅,才誤入歧途!”
“此刻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繩索勒緊的劇痛和刺骨的寒冷,丟擲誘餌:
“若你此刻迷途知返,助本宮脫困,擒拿真兇,本宮以皇后之尊、牧家之名起誓!”
“非但赦免你所有罪責,保你性命無虞,更可賜你黃金千兩,良田美宅!加官進爵,光耀門楣,亦非難事!”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彷彿在施捨恩典的意味:
“本宮金口玉言,決不食言!”
“速速為本宮鬆綁,莫要再一錯再錯,自取滅亡!”
面具人,正是梁進。
他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即使淪為階下囚、渾身狼狽不堪,卻依舊努力維持著那份可笑又可憐的高貴姿態的皇后。
聽著她那番自以為是的勸降和許諾,面具下,梁進的嘴角勾起一抹極盡輕蔑和嘲諷的弧度。
這個地方,便是馬讓宅子底下製造陰骨儡的密室。
梁進將挾持皇后的那群人殺光之後,並沒有選擇久留,而是將皇后給帶了回來。
只要牢牢控制住真皇后,那麼就等於掌握了悲歡偷天換日的計劃中致命的漏洞。
現在只需要等待時機,關鍵時刻將真皇后這張牌拿出來,勢必可以發揮逆轉乾坤的作用。
只是眼下樑進還不太清楚悲歡的意圖,所以便只能先將皇后安置在這裡。
此時,梁進還需要透過皇后瞭解一些事情。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將牧從霜完全籠罩。
他沒有說話,只是邁步,朝著被捆綁在地、如同祭品般的皇后走去。
腳步聲在寂靜寒冷的石窟中迴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牧從霜緊繃的心絃上。
“娘娘別怕,我先幫你解開繩子。”
梁進一邊說著一邊在牧從霜面前蹲下,伸出手打算幫她解開繩索然後解開穴道。
牧從霜看著對方逼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皇后的尊嚴讓她強撐著厲喝道:
“住手!!”
“本宮乃萬金之軀!豈容你這等卑賤之人靠近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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