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千歲在周玄的“命途長河”之中,瞧見玄龜之祖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自己有多麼的膚淺。
將近九百年的時光,他無時無刻不在“龜身的自卑”中度過,而今日,他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一時之間,他甚至覺得懸掛在天上的皓月,也成了“玄龜”形狀,那隻威風到沒邊,那隻舉手投足間,盡顯“神卦”儀態的霸氣玄龜,彷彿成了聖潔的祭司,在朝他搖晃著龜首,充斥著神性地說道:“隨我來吧,在無盡的命運長河之中遨遊,領略世間命數的無常,我們老祖、玄孫,靜靜的凝望便好。”
“龜祖!我的龜祖!”
龜千歲已經熱淚盈眶,而他那碩大如小型島嶼一般的龜殼上,出現了「九宮」的紋路。
九個方形的格子,每一個格子之中,凸顯著奇異的符文。
在周玄的命運長河裡,龜千歲於“算師”一道,像是悟道了一般。
他在長河之中,巡遊得更加松馳,如魚得水的熨帖感,是他曾經推演之中都不曾有過的體驗。
“舒暢,玄龜之祖,為我指引了迷津。”
他揮起了前足,拭去了眼角那滾燙的老淚,這滴眼淚,也讓他告別了不堪回首的往昔。
“這是我的造化,多年來,我在河底都吃素,那是連一顆小蝦米都不敢吃啊,這一定是我修來的造化。”
龜千歲繼續遨遊,順著周玄的命運長河,一直游到了“今日周玄出現在龜神水寨”的畫面之後,便不知該往哪裡遊了。
卦者,以銅錢、龜甲、扶乩、杯茭測算命途,能知過去、望未來。
但周玄的“未來”,似乎很是奇怪,因為代表他未來的長河,有九條之多。
龜千歲就浮在那九條“未來之河”的分岔口前,不知該撿哪一條河道巡遊。
這種現象,他在以往的推演裡也有過。
龜神水寨的鮫人族長,曾經罹患怪病,來水域之中求他推演,他望見那族長有三條“未來長河”。
在往後多年的頓悟之中,他便領悟道——人的命運中,藏有“無常”,一道無常,便是一條命運的走向。
有些人的“未來長河”,黑氣盈繞,若是遊進這條河道里,龜千歲能聞到腐敗氣味,代表著這一道無常,由“疾病”而起。
若有“未來長河”,帶有血色,遊進之後,耳朵能聞聽到“刀兵互撞”之聲,能見河中有冤魂遊逛,這道無常,則由“仇家”而起。
那位鮫人族長的三條命運長河,便是一道正常、一道是“疾病”無常,一道是“仇家無常”,龜千歲,當時便判斷出來——那位老族長,是惹了仇家,被下了咒,才染上了一身怪疾。
鮫人族長的“無常”之數,好判斷,但周玄的九條無常河道,卻不那麼好下定論了。
因為這九條長河,都是一般平順,瞧不出異變的跡象,甚至連“無常”的痕跡都看不出來——河岸邊蘆葦叢叢,被殘陽映照,河的極遠處,飄渺些漁歌,歌聲倒是樂觀,撫過河面之時,哪怕河道內空空蕩蕩,卻並無寂寥之感。
“應該是無常,可又不像無常。”
龜千歲低頭沉吟了片刻後,決定選擇最中央的一條河道,遨遊一番,誰知,他剛要遊過岔口,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玄龜之祖,略帶警示的聲音:“好玄孫,這位大先生的未來命運之河,可遊不得,遊了,你就永遠回不了頭了。”
聽到勸阻之聲,老龜回頭,卻只瞧見玄龜之祖的露在河面上的一點龜殼。
他心下便作了決斷,既然老祖勸返,那便真是遊不得——周玄的命運,不是他這般人物夠資格去瞧的。
再聯想起周玄那一滴血——那滴不敢讓他直視的血,他當即便停止了推演。
河道之中,當即便起了一團渦流,將他拽出來“命運長河”。
等到龜千歲再次睜眼之時,周遭已是現實世界,那周玄依然站於船頭,臨風揚手,像跟老友打著招呼似的:“老龜,我的命,算得怎麼樣了?”
“大先生的命,我這頭小龜,不配算。”
龜千歲苦笑著說道:“不過,大先生恩情,我老龜牢記於心,龜神水寨九百里水域,往後大先生若在此處借過,我老龜保您風息雨停,無人敢來叨擾大先生。”
“話先別講那麼好聽。”
紅棺娘子招了招手,一直漫遊在水中的紅袍,飛身而起,重新披掛到了她的肩頭,她雙手叉腰,眼睛梭著龜千歲:“我們來做什麼,龜千歲心知肚明,若是真感謝大先生恩情,那龜甲,交出來吧。”
龜千歲瞪了棺娘一眼,悶悶不樂的說道:“龜甲當然要交了,但我這感謝的流程還沒走完呢。”
他眼神中有許多幽怨,埋怨著棺娘干擾了他的思路。
“那你繼續走流程。”棺娘做了個“請”的姿勢。
“大先生,你果然不曾騙我,遁甲一脈,以玄龜為祖,我在你命運長河之中,又悟了些算師之道、九宮陣圖,我老龜,別無感謝之法,以一面龜甲,謝過大先生的大恩大德。”
龜千歲的鋪墊,多少有些冗長,但也代表了他對周玄的拳拳謝意。
他不需紅棺娘子再催,便揚起了前足,以龜爪去剜自己的眉心骨,竟給紅棺娘子看愣住了。
她慌忙勸阻道:“龜千歲,我們要的是你當遁甲大法師時候的那面龜甲,你這是做什麼?”
龜千歲在沒有變成“龜身”之前,也是遁甲堂口的“人間行走”,風度翩翩不說,手裡有一面龜甲法器,極是靈驗,
在它變成龜身之後,他便將那面龜甲給吞了,多年在腹中蘊養。
時光、龜腹,將近九百年的蘊養,已經讓那面龜甲的靈性極度濃郁,紅棺娘子這次攜弟子前來興師問罪,為的就這一面龜甲。
但現在,龜千歲卻不張口將那龜甲給吐出來,反而去挖自己的眉心骨,卻讓棺娘有些看不懂了。
龜千歲的爪尖,已經深入眉骨之中,一邊撬動著龜骨,一邊痛得呲牙咧嘴的低吼道:“那面龜甲,是人間龜甲,怎配我大先生,我龜身將近九百年,我的眉心骨,便是最靈驗的龜甲,只有這塊骨,才能讓大先生與遁甲一門之中,得悟天地大算師之道。”
“多謝老龜兄。”
周玄於湖風之中抱拳,先謝過龜千歲的眉間骨。
“老龜眉心一片骨,勝過人間萬兩金,大先生,請接骨。”
龜千歲的眉間骨已經撬了下來,他頂著額頭的鮮血與骨洞,將那片白骨拋向了周玄。
周玄伸手邊接,一片臉盆大的白骨,朝著他兀自飛去,在湖風中行進之時,周玄的摺扇、醒木、骨牙,一併飛出。
這些“小物事”,在風中如同嬉戲的孩童,互相追逐打鬧了一番後,終於偃旗息鼓,摺扇、骨牙、醒木,都貼在了“眉心骨”的背後,隨著風,等比例的縮小。
等這塊骨落到周玄手上時,已經變得比巴掌還要小上一半。
“好龜骨。”
龜骨入手便有肌膚之感,靈性自然不用多說,在周玄的手中游移了幾寸後,忽然起了速度,鑽進了他的衣袖,順著手臂上滑,直至停在了周玄的肩膀上,緊扣在他的肩峰之上,極是合貼。
“大先生,今日我才得知,遁甲堂口,原有兩脈,一脈為算師之道,擅長推演命運長河,一脈則以佈陣為主。”
“您是玄龜之祖親自引領入道的,自然是算師之道,我的龜骨,你用起來,正好趁手。”
“二來,這龜骨出自我身,便有我多年對於算道的領悟,大先生雖將遁甲香修得圓滿,但仔細說來,遁甲手段尚未掌握,這面龜骨,能幫您掌握遁甲算道,直達九宮。”
“多謝了,老龜兄,往後,我必然善待你這片骨,龜神水寨,往後若有麻煩,你也儘可來找我助拳,你我之間,有情無仇,有恩無怨。”
“若是這般,往後便仰仗大先生庇護,我雖然沒有準確算出您的命程,但只憑那一滴血,以及老祖都不敢進的命運長河,便知你大先生……非池中之物,它日必然風雲際會,扶搖萬里青雲……”
龜千歲極是滿意這一樁交易,他如玄龜之祖一般,也認可了周玄的前程,得周玄一諾,便是護身之符。
他咆哮了一聲,算是相送周玄後,便沉入了水域之底,去加緊領悟背殼之上的「九宮算圖」。
……
湖風止息,船錨收起。
紅棺娘子對周玄笑笑,說道:“大先生,我原本是想來卸一片龜甲,送你當禮物,豈料,大先生出手不凡,寥寥數語,倒讓那龜千歲記下了你的恩情,贈了一片眉心骨。”
在眉心骨被剜出之前,棺娘還看不懂,但當那龜骨隨意變大變小,甚至在周玄手心互動之時,她便看得懂了。
這天下有靈之物,越是靈驗,便越是與人親和,如養出來的小娃娃一般。
再比較起來,她原本想要的那片龜甲,便落了下乘,何足道哉。
“棺孃的心意我領了。”
周玄指了指手上戴的金錶,對棺娘說道:“你來明江府之時,便給我店裡的人,送表送金子,那時我便知道,你必然是有事情求助於我。”
“那……那……”
“不用支支吾吾了,我聽畫家講過,你們黃原的苦鬼,一直都在苦苦的尋找黃原河神,我雖然不知道那河神是何物事,但等明江府重建結束之後,我一定會走一趟黃原府。”
周玄大喇喇的說道。
他這般坦誠,讓一直以來性格都略顯火辣的棺娘,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慌忙擺手,說道:“河神失落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大先生莫要著急,黃原苦鬼的弟子等得起,還是等你諸事皆宜之時……”
“我本來也要去一趟黃原府的。”
周玄可不曾忘了,在他晉升到第五炷香時,他瞧見的道祖幻象,在消失之前,對他說過:“小後生,你是後生可畏,平息戰事之後,若是有意,便隨小老兒遊一遊流沙之西。”
按照秘境幻象中瞧見的景物來看,那流沙之西,便是黃原府。
道祖的邀請,便是指引,指引香火大道。
外加上,周玄如今還知道,在黃原府中,一直都橫亙著一條“佛國通往井國”的通道,他更要去瞧瞧了,將身體裡的百鬼之母給送回去。
“要是大先生便利,那黃原府的苦鬼,夾道相迎。”棺娘聽了周玄的話,便極是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