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之中,張遠背靠軟墊,指尖在腰間的龍雀刀柄上輕輕摩挲。
車窗外,荒原的暮色漸沉。
他閉上雙目,意念沉入識海深處。
春山圖無聲展開,雲霧繚繞間,熟悉的精緻小院出現。
院中桃花灼灼,落英繽紛,一身鵝黃宮裝的趙瑜正坐在石凳上。
見他出現,明眸中瞬間盈滿笑意,彷彿整個春山的色彩都匯聚在她身上。
“可算等到你了,”趙瑜起身迎上,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彎,“這幾日朝中可是風起雲湧呢。”
張遠握著她溫軟的手,走到石桌旁坐下:“說來聽聽,我們的玉若公主又得了什麼訊息?”
趙瑜坐下,先給他斟了一杯茶,動作優雅嫻熟:“先說大的。姑姑和大哥哥隨著鎮西侯深入燕境,聽說打了幾個漂亮仗,連拔三城。”
“朝中都傳遍了,都說若能一鼓作氣滅了北燕,昭王一脈的功勳和地位,便是鐵板釘釘了。”
昭王一脈的王爵之位,乃是當初昭王拿命拼的。
趙瑜也好,嬴梁也罷,對於此事都是絕不可能放下。
如今有滅國之功在眼前,嬴梁和鳳鳴郡主當然不會放過。
提到歐陽家,張遠輕嘆一聲:“歐陽舒才父子兵戎相見。當年在西北,那時,歐陽旭與鳳鳴郡主……”
他沒有說下去,只搖了搖頭:“造化弄人。”
趙瑜也沉默片刻,她能感受到張遠心中那份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岔開話題,說些商行瑣事:“東境那邊的軍需已經備好了,就等東海大軍的運船靠岸。還有那些東海煉氣士凝練的‘混沌元珠’在皇城都快搶瘋了!”
“瑜遠商行和九川盟控制著分銷,價碼開得極高,那些勳貴世家也趨之若鶩,連宮裡都來採買了幾批。”
她頓了頓,秀眉微蹙:“只是,那些煉氣士……他們心思各異,並非真心歸附。許多人只是衝著大秦資源來的。”
“該如何安排安置他們,整合這股力量,吏部和兵部還在吵呢,陛下也頭疼。”
作為瑜遠商行的幕後掌控者,趙瑜對朝堂和江湖間的資源流動與勢力牽扯,看得極為透徹。
張遠點點頭,眼神變得銳利:“此事宜早不宜遲。東海艦隊即將歸來,帶回的不只是物資,恐怕還有更大的變數。”
“等我處理完東魏之事回到皇城,就該著手發動一統雍天洲的決戰了。但……”
他語氣凝重起來。
“雍天洲之外,那些覬覦已久的豺狼,怕是坐不住了。陽天洲的符修、丹門,劍閣……絕不會坐視大秦鯨吞整個雍天。”
趙瑜靠在他肩頭,聲音帶著擔憂:“我明白……這最後一步,總是最難。你要小心。”
她的手環住張遠的腰。
張遠低頭看著懷中人,她眼中的依戀和聰慧讓他心頭溫熱。
他摟緊趙瑜,低頭吻上她的額頭,然後是秀眉,鼻尖,最後溫柔又霸道地覆上她柔軟的唇瓣。
滿院桃花似也嬌羞,無風自落,空氣中瀰漫著旖旎的甜香。
不知纏綿了多久,張遠輕撫著趙瑜微微泛紅的臉頰:“等我回來。”
趙瑜眼中水光盈盈,用力點頭:“嗯。”
神魂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出春山圖,周遭的柔軟旖旎迅速被車廂木料的硬質觸感所取代。
張遠睜開眼,車廂內光線昏暗,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車轍聲未停,但速度明顯放緩。
馬車在一座山神廟前停下。
廟宇確實破敗不堪,半邊屋簷塌陷,牆壁佈滿裂紋,殘破的木門半掛,在夜風中吱呀作響。
洛紅袖動作麻利地拴好馬匹,很快在廟門前一處背風的地方生起一堆篝火,取出乾糧和一些風乾的肉脯架在火上烤著。
張遠踏過佈滿灰塵和雜草的門檻,走進廟內。
月光從塌陷的屋頂和破窗縫隙中灑落,勾勒出殿中主位的景象。
一尊已殘破大半的山神石像矗立在那裡,只剩軀幹和模糊的頭部輪廓,其餘部分或被侵蝕毀壞,或散落在地。
他本欲隨意找個地方坐下調息,目光掃過石像殘存的基座和部分軀幹時,腳步卻微微一頓。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石像的材質粗糲,工藝古拙,其上刻畫著一些扭曲繁複的紋路,經歷了無盡歲月的風化早已模糊不清。
但這些紋路的“韻味”,卻與那鎮壓東海無數海眼的“鎮海柱”柱身刻畫的遠古神紋,竟有幾分驚人的相似!
他走近幾步,指尖凝聚一絲微不可查的罡氣,輕輕撫過石像上的一道殘存刻痕。
冰冷的觸感下,一股極其微弱、彷彿沉睡萬古的沉重與荒涼氣息一閃而逝,幾乎難以捕捉。
“上古神道傳說……”張遠心中低語。
他曾在鎮天司秘藏古籍中,翻閱過那些淹沒在歷史塵埃中的記載。
上古大夏天庭鼎盛之時,敕令天下,以天道冊封山精水怪、英烈鬼雄為守護一方安寧的山水神靈,鎮守疆土,統御精怪,澤被蒼生。
傳說那神靈之眾,號稱“山神八千萬”,是何等盛況。
然大夏崩塌,天道傾頹,依附其上的神道也隨之衰落崩塌。
或消散於無形,或融入新興的大秦天道成為山河意志的一部分,或徹底墮落重歸妖魔之屬。
更有甚者直接陷入永恆的沉寂,其沉睡之軀或化為山嶽大澤的一部分,或就此淪為供凡人祭祀的泥塑木偶……
這廟裡的山神,便是後者。
恐怕在它陷入沉睡前,也只是這山野小神,如今更是連這最後一點祭祀和供奉都要斷絕了,只剩下這蘊含一絲遠古氣息的石軀。
篝火的光亮和烤肉的香氣從外面透進來,張遠走出破廟,在火堆旁坐定,接過洛紅袖遞來的乾糧。
正要開口說話,不遠處的山道傳來腳步聲和人語。
“咦?兄長,那邊有火光,似乎是座山神廟,有人在此歇息。”一個清朗斯文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另一道同樣彬彬有禮的聲音應道:“既如此,我等不妨上前叨擾,山野寒夜,借個光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兩人走近,藉著火光可以看出是兩個年輕的書生,都揹著簡單的行囊,風塵僕僕但儀態尚佳。
當先一人年長些,約莫二十七八歲,面容俊朗;另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眉目間尚存幾分稚氣,但眼神明亮。
兩人對著張遠和洛紅袖拱手施禮,姿態客氣。
“這位兄臺、這位姑娘,小生李仲文、王啟,冒昧打擾了。”年長的書生自我介紹道,“天色已晚,山道難行,不知可否借廟前一角,容我等也烤烤火,歇息片刻?”
張遠身著玄色常服,氣質內斂沉穩;洛紅袖一身利落的灰袍,面容清秀但眼神沉靜帶著隱而不露的鋒芒。
在書生看來,似乎是帶著侍女的出遊士子或商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