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趙無眠乾淨利落收劍入鞘,滿天風雪終是漸漸平靜。
一抹血線順著清亮長劍自無相皇咽喉拉出,他抬手捂住喉嚨,身軀微晃,卻是沒倒,而是踉踉蹌蹌,倚靠在一處小雪丘前。
武功再高,總歸也是人,哪怕是趙無眠,天靈咽喉心脈也是要害,受到致命傷一樣會死。
因此除非有清影玉衣披上續命,或許如當初趙無眠那般用奈落紅絲,死馬當活馬醫,用回溯之法搏一搏,否則無相皇絕無苟活之理,只是不至於一擊斃命。
但他依舊有力氣出劍,依舊有力氣用輕功嘗試遁逃,只是再也沒有必要了。
無需無謂掙扎,趙無眠能出那一劍,自然也能出第二劍。
無相皇這歲數的江湖人,早知生死有命的道理,死或生,他並不放在心上。
他只是眼神恍惚,殷紅血液順著指縫湧出,死到臨頭,他想的卻不是王權霸業,而是趙無眠方才那一劍。
好快的劍。
他竟也沒有看清。
也對,死人又怎麼能看清呢?
只是兩人方才第一劍,明明不分上下,如今也不過第三劍,趙無眠就快了這麼多?“這劍……不似藏拙……”
他的嗓音好似破風箱,嗓音模模糊糊,極為沙啞,隨著他開口,喉間便湧出更多鮮血。
他是在想,趙無眠是不是方才第一劍故意示敵以弱,以此扮豬吃虎陰他。
趙無眠胸膛起伏,渾身的汗與落下的雪在他周身化作水霧蒸騰,這乃天魔血解的外在表現。
他深呼幾口氣,平復自己好似擂鼓的心跳聲,才道:
“你的劍法,我平生所見沒人能與你比肩,我方才便學了幾分,博取所長。”
無相皇瞳孔瞪大,他年輕時已是什麼武功一學便會的天才,卻也沒從想到有人竟能在於他搏殺的高壓間,還能臨陣參悟自己武功。
“哈哈……哈哈哈……”
他釋然笑出了聲。
他知道薩滿天為何會忽然跑來提醒自己別找趙無眠的麻煩了。
趙無眠之所以被江湖讚譽順風化真龍,與他從出道起就在打高階局,巔峰賽有莫大關係。
每次同人搏殺皆有所獲,只要能活下去,以他的天賦,自是武功層層拔高。
而趙無眠上衣早已化作破布條,隨意掛在身上,露出胸膛淤青拳印,而左手腕與腰間,則分別有道血痕,正往外滲著血珠。
他此前硬接無相皇兩劍,好似被人用小刀片輕輕劃了下,勉強也算被破防了。
他眉梢輕蹙,抬手摸了摸自己傷口,暗道自己這玄天琉璃身果真還沒修到燭九天那誇張地步。
若是讓燭九天硬接無相皇兩劍,肯定不會破防。
不過燭九天那身板,大半都在化龍蠱,等紫衣過來幫他製出改良版化龍蠱,自己體魄定然還能再堅韌幾番。
但趙無眠上衣雖破,狐裘倒是絲毫未損,不過衣角微髒,趙無眠身上出汗不少,也便解開狐裘繫帶,迭起提在手上。
無相皇回過神來,扯起一絲笑。
“早說我從不欠人情,說了未明侯的狐裘絲毫不損,那便不損……”
狐裘未損,是趙無眠有意相護,不過無相皇控制氣勁,也是事實。
趙無眠沒在意這些小細節,只當無相皇這人算是幾分有趣,他道:
“兩軍開戰前,你若能取我首級,定可提振軍心,士氣大漲,但你如今卻被我反殺,適得其反……高句麗,就是下一個鶴拓。”
隨著失血,無相皇的氣力不斷流失,已是倚著雪丘滑坐在地,他眼神漸漸渙散,望著燕雲飛雪。
雪花落在他身上,很快被血染紅。
他開口道:“我死了,但高旭還活著,高句麗與草原聯合叩關,已成定局,我死與不死,還影響不了大勢,更何況,薩滿天,烏達木,可還安然無恙……”
高旭,也就是高句麗王。
趙無眠抹了把額上汗液,眉梢輕蹙,“薩滿天與烏達木,你可知在什麼地方?”
“我為何要告訴你?”無相皇側眼看來,輕聲問。
“離愁劍,我可以帶回劍宗……離愁劍一脈雖出了個你這麼個叛徒,但總歸能傳承下去,讓離愁一脈不至於在你這代徹底斷了……你不是從不欠人人情嗎?”
無相皇眼底浮現一絲啞然,後又道:“我難道還會在乎離愁劍一脈?”
“若不在乎,那我自然不用替你辦這事兒,離愁劍我拿著送給朝煙,豐富國庫,留個紀念也不錯。”
“離愁也是當世神兵,未明侯倒不願自己用?”
“我是此間劍一脈。”
“此間劍……慕不歸可還活著?”
“早在劍南便被我師父殺了。”
“是嗎……”
簡短几句話後,無相皇又定定看了趙無眠幾眼,才道:
“烏達木行蹤鬼譎,不知在何處,他全然沒在燕雲附近露過面,但薩滿天並非在乎俗世的人,他所求只有羽化飛昇,那他會出現在何地,未明侯當比我更清楚。”
無相皇甲子前便叛出劍宗,甚至親手殺了自己師兄,如今六十年過去,臨近死了,卻反而希望自己的佩劍送歸劍宗?
興許是刻在中原人骨子裡的落葉歸根,興許是無相皇仍念及舊情,否則當初也不會饒劍魁楚汝舟一命。
趙無眠也沒有多問,只是微微頷首。
薩滿天不在乎草原與高句麗能否攻克燕雲……他只想要九鍾。
如若不出意外,那追殺莫驚雪的一批人中當有薩滿天的身影才對。
他沉吟片刻,目光才掃向周圍,萬里雪原早已滿地戰痕,深坑遍野,也不知莫驚雪逃去何處。
蕭冷月牽著兩匹馬快步而來,身上雪白披風獵獵作響,“無眠,你傷勢如何?”
趙無眠回過神,側目看向蕭冷月,眉梢輕挑,“姨娘怎麼沒去找尼姑?”
“尼姑可沒你重要,姨讓那隻大肥鳥先去聯絡了。”
蕭冷月到了近前,小手便在趙無眠的上身摸來摸去,又拉起他的手腕為他把脈,俏臉擔憂。
入冬的燕雲大雪覆蓋,寒風吹在趙無眠身上,冰冷刺骨,但姨娘的小手軟乎乎又極為溫暖。
他不會怪姨不聽他話,只是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事,擔心尼姑,也不願在無相皇身上多做糾纏,當即翻身上馬,問:
“雪梟往什麼方向飛?”
眼看趙無眠如此匆忙,蕭冷月不好多言,只是將自己的加絨雪白披風解開,裹在趙無眠身上,為他擋寒,而後才指了方向。
趙無眠垂眼看向癱倒在血泊中的無相皇。
無相皇依舊沒有徹底失去意識,武魁的生命力就是如此頑強。
趙無眠思琢幾秒,又兀自下馬,拔劍出鞘,準備給無相皇一個痛快。
無相皇眼神已經渙散,見狀並未動容,卻聽趙無眠此刻道:“我們江湖人,想在武林登峰造極,固然不簡單,可若想靜靜地等死,也不是一件易事。”
無相皇露出一抹笑。
“不差……”
噗嗤————
乾淨利落殺了無相皇后,兩人冒雪疾馳。
其實無相皇活著也有用處,便如趙無眠,烏達木若有機會定是想將他生擒,而非當場誅殺,如此才能效益最大化。
但無相皇不死,對不起死在惜花劍手中的那些劍宗弟子。
趙無眠非殺他不可。
並未策馬多久,雪梟便出現在飛雪中,顯然也在找趙無眠,見狀它當即在空中嘹亮叫了幾聲,朝反方向飛去引路。
蕭冷月柳眉輕蹙,“它的意思是那尼姑出事了?”
趙無眠緊了緊身上披風,和雪梟待久了,他大體也能領會雪梟意思,斟酌幾秒才緩緩搖頭。
“有情況,但情況似乎不甚危急……”
蕭冷月聞言才放鬆幾分,她和尼姑又不甚熟,不怕尼姑出事,只怕尼姑出事了,趙無眠會怨她方才沒去護著那尼姑。
但趙無眠肯定不會對她說什麼重話,只會自顧埋怨自己為何沒有快點殺了無相皇。
只是他若兇了自己,自己說不定還會忍不住哭……
蕭冷月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哭是什麼時候了。
蕭冷月胡思亂想間,連連搖頭掃去雜念,笑問:
“你這麼喜歡那尼姑,就沒想過對她強硬一些?”
“恩?”趙無眠疑惑看來。
“女人都是嘴硬心軟的,更何況那尼姑本就對你有情,只是礙於清規戒律,鑽牛角尖兒罷了。”
蕭冷月以長輩的口吻,給趙無眠支招。
“這種時候你強硬些,不是壞事……直接抱著她親一口,順勢生米煮成熟飯,如此,當即什麼清規戒律都破了。”
“反正已經破戒,那她再繼續堅持,也無甚意義,只需稍加安慰,自然也便想開了……”
蕭冷月看似在說觀雲舒,但話語間,似乎又是在說自己……似是在暗示趙無眠,對她強硬些也無妨。
只是話音未落,便瞧趙無眠微微搖頭。
“不可能,她若這麼容易妥協,那她就不是觀雲舒,她有自己的堅持與驕傲,而且她也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可不想讓她覺得,她錯看了我。”
蕭冷月在心底嘀咕一句你若對姨強硬點,姨也不會怪你。
但不敢說出來。
話語間,瞧見雪地出現馬蹄車轍的痕跡。
車輪間距不長,不似馬車,料想只是尋常農戶常見的板車。
而在雪地上可見些許鮮血,緊跟車轍。
兩人心中皆是一緊,唯恐觀雲舒受傷,策馬狂奔。
馬拉板車,走不了偏僻小道,只能沿大道而行。
天色有些昏暗,但大道附近的屍首卻是不少。兩人策馬之餘,眼神掃過,死者的致命傷大都是眉心喉間被銀針貫穿,一擊斃命,眼眸圓睜,驚悚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