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怔了怔,淚流滿面。
這時候,帳篷內拓跋微之低呼一聲,探出頭來,朝著二女道:“張天師也死了。”
一股巨大的哀慼襲上心頭。
當日,徐貞觀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尋了塊地,將張衍一的屍體掩埋。
而後又尋了一塊乾淨的大青石,將盤膝打坐的趙都安放在了青石上。
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一天過去。
三天過去。
五天過去。
牧北森林內,世間彷彿永遠不會流動,永恆地定格在冬天。
徐貞觀守在大青石下,每日只是抬頭一遍遍看向端坐如神祇的趙都安,然後一次次失望地低下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徐貞觀再難以維持精神,她感受到,隨著時間流逝,自己這部分無法迴歸本體的神魂,已逐步行將消散。
又一個清晨。
徐貞觀靠在大石下,容顏憔悴至極,她最後看了眼趙都安,見其仍舊一動不動,她撐起身體,用最後殘存的力氣,幫他撣去了肩膀上的一片落葉。
而後,她重新在青石下坐了下來,扭頭對裴念奴說:“我要先走了。”
裴念奴平靜而冷漠:“好。”
徐貞觀又看向拓跋微之,說道:“記得告訴他,我在外面等他回來。”
拓跋微之歪著頭,說:“好。”
徐貞觀長長吐出一口氣,靠在青石下,低聲呢喃了一句什麼,這傀儡身軀內的一點殘魂灰飛煙滅。
於是,守在趙都安身邊的只剩下一人一魂。
裴念奴整日整日飄在樹杈上,似乎覺得只要坐的夠高,就能看見六百年歲月。
拓跋微之做了一把掃帚,一次次清掃著積雪和落葉,就如同在臘園中的許多年,身為祭司的她守著身後的神明。
轉眼,這世間又過去一年。
某日清晨,太陽初升,拓跋微之再一次拎起掃帚,走到青石前,抬起頭的時候,她手中的掃帚“砰”的掉在了地上。
她跪在地上,顫抖匍匐,如同見到了神明之上的存在。
高高的樹上,裴念奴也終於收回了視線,面甲後,一雙虛幻的眸子怔怔地看著青石之上。
趙都安睜開了眼睛,他的眸子無比的純粹,清澈如剛剛降生的孩童。
又彷彿蘊藏著整個世界。
“我睡了多久?”他問道。
裴念奴飄了下來,虛幻的神魂不可遏制地顫抖:“不知。”
趙都安有些走神。
拓跋微之說道:“女主人說,她在外面等您回去。”
趙都安說道:“我知道了。”
然後,他站了起來,這一刻,無窮的玄妙在天地間滋生。
“你們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
趙都安丟下這句話,向南方邁出一步,人已消失不見。
……
……
拒北城。
作為整個虞國在北方鐵關道最大的軍事重鎮,城頭上,本該有精銳的甲士日夜巡邏。
然而今日的拒北城,偌大城中卻早沒有了北方邊軍精銳的影子,只剩下一群人人帶傷的殘兵敗將。
約莫一年前,伴隨女帝陛下一紙調令,羅克敵率領北方邊軍馳援西平道。
之後,漫長而慘烈的戰爭中,不斷有傷員被迫退出戰場,被運送向後方。
城頭上,浪十八獨自一人,倚靠在一根旌旗旁,靜靜地抱著一罈北地最烈的燒刀子。
他依舊長髮披灑,只是臉上的胡茬更加凌亂,人也憔悴滄桑,好似老了十歲。
那柄與他形影不離的長刀被當做破銅爛鐵般丟在地上,墊著浪十八身下那張椅子的腳。
霽月如幽靈一般,走上了城頭,來到他身邊,看著他滿身酒氣的樣子,平靜說道:
“你該回去,你在這裡喝酒,遲早被凍死在夜裡。”
浪十八抱著酒罈,沒有看她,醉醺醺的樣子,自嘲道:
“回哪裡?我如今已成廢人,除了這裡,還能回哪裡?”
他說話時,拍打著自己那已經失去知覺,萎縮的雙腿。
身上更沒有了半點武夫氣機。
當初,浪十八重傷在淮安王府養傷,後來某一日,般若菩薩出現在鏡川邑,用術法將浪十八治好,只是修為終究不可逆地跌入神章。
之後,般若菩薩欲往西平參戰,浪十八選擇跟隨,卻在後來慘烈的戰爭中,再次負傷。
這一次,傷勢之重,已難以挽回,浪十八隻能作為傷員,被送往後方,原本是要送回京城,可浪十八卻主動選擇回到了拒北城,回到了他最開始生活的地方。
再然後,城頭上就出現了個醉醺醺的“守將”,只是燕山王早已伏誅,日復一日,面對著北方的雪原,又在守著什麼?
霽月沉默了下,忽然道說:
“若大人回來,想必也不會願意看到這這般自暴自棄。”
浪十八扭頭,盯著她,喃喃道:
“一年了,大人已經消失了一年了。你為何不聽調遣,從京城來了這裡,整日在城頭上游蕩?
我知道,你知道大人去了北方對不對?可一年了,你覺得大人若當真進了那片連天人都無法涉足的禁區,真的還能回來?”
霽月突然劈手將他手中的酒罈奪過來,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若不信大人終會回來,何必也守在這裡?這城頭上還真缺一個殘廢的哨兵?”
浪十八醉醺醺的樣子,伸手又去奪酒罈,罵道:
“我做什麼,用不著你一個孤魂野鬼來管!”
霽月怒極,抱起酒罈,便丟下城牆。
沉重的酒罈破開冷風,嗚咽著,墜向高高的城牆下。
浪十八伸出雙臂,無力地撲在城頭上,絕望地伸手抓了個空,然後,他突然渾身僵住,一動不動。
霽月冷笑道:“你又發什麼瘋?說話!”
浪十八仍舊不動,只是掙扎著,用雙臂死死扒著城頭,怔怔地望著北方的雪原。
這一刻,他迷濛的雙眼中醉意迅速消散,喃喃道:
“有人。”
人?
霽月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扭頭望去,黑髮後方,白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片終年籠罩在風雪中的,無邊無際的皚皚雪原。
此刻,風暴之中,一個人形黑影突然出現,呼吸間,便從一個小小的黑點,驟然一步出現在了城頭之上。
趙都安意外地看著他們,說道:
“你們怎麼在這裡?”
霽月如遭雷擊,她渾身顫抖著,不敢置信地用力摩挲著雙眼,然後猛地捂住嘴巴,發出哀鳴。
浪十八一個不穩,幾乎摔下椅子,仰起頭,自喉嚨中吐出一句:“大人……”
堂堂武夫,熱淚奪眶而出。
趙都安一怔,剎那間,已洞悉一切。
他張開雙臂,扶住二人,柔聲道:“我回來了,你們久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