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劍與故事
武者用他那枯樹枝一樣的手一把扯去了身上的黑袍,卻露出了一襲金色華衣與一張剛毅勇武的人族臉龐,並非是之前那般冥界幽靈的火焰。
他看著那位銀衣黑髮佩劍的年輕武者離去的方向,目光迷離,“我的傻師兄啊……”
街道上生靈如織,卻沒人注意到他的動作,甚至根本就沒看到他這麼個人。
凡生不見至強真相,兩個高度,兩個世界,天塹鴻溝。
為了知曉那個以“無影羽君”之號威震惘界的男人的來世,他的師尊削斬了他三千萬年修為,作為再見的代價。
她問他值不值得,他只說:“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有二,一是師兄不曾看到我天謂加身,一是我沒能與師兄共患難,我在這兒見他一次,算是了結前者,以後我還會為他擋一次殺劫,算是了結後者,那時候,師尊再削我三千萬年修為便是,或者再多也無妨,大不了,我重頭再來,便是做個普通人,也不錯——如果不是清露朝顏告訴我師兄最後說過的話,其實我知曉師兄羽落之後,也必然要為他報仇,然後隨他而去,哪管什麼天謂與否,都不重要了。”
她說:“小羽不希望你這樣的。”
一束夜笑道:“那就是師兄自己的事了。”他轉身落淚,“就算師兄想埋怨我,也不可以了啊。”
這是他的選擇。
而劍不世什麼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曾有一位名叫清露朝顏的女子為了見他一面而捨棄了身為一個生靈的一切,徹底泯滅於世間。
有些事就是這樣。
值得,不值得。
有一種高高在上,依舊有血有肉。
有一種願意,並不需要許諾立誓。
——
清亦溟已至說書人桌前一丈處。
周圍的茶客看到紅衣白髮的天使居然如此膽大妄為,各自偷眼瞧去,屏住呼吸間,不由得暗自心驚,嘆那天使白生了一副絕美皮囊卻是如此不知死活的冒失,一名正在為客人斟茶的素衣女子也看得呆了,茶水都溢位了茶盞而不知,而更有意思的是那冒著熱氣兒的茶蔓延在桌面上都觸到了茶客隨意放著的手,茶客卻也不知不聞好似沒感覺。
那邊,清亦溟忽然感覺周身一股雄渾魄壓威逼而降,筋脈頓時有撕裂般的疼痛感,雙足如深陷泥潭,舉步維艱,雙耳嗡鳴不止,頭痛欲裂。
清亦溟瞬間明白,這股魄壓正是那說書人針對自己的,那別人是完全感覺不到的。
不做他想,清亦溟武魄猛提,極力抗衡,怎奈心有餘而力不足,那狂濤大浪般的魄壓挾帶亙古洪荒力破千鈞之勢壓頂蓋下,使得清亦溟毫無招架之力,汗,涔涔而下,意識,漸趨模糊。
周圍茶客也都看出了這位極其漂亮的天使顯而易見的處境狼狽,他們都覺得他是活不成了,但又不確定,因為這樣的場景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說書人的規矩由來太久遠了,大家都知道絕不能觸犯,卻不知道以前是不是有人觸犯過,又是什麼結果,但從天使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手臂與雙膝來看,他那條小命真是岌岌可危。
劍不世看著清亦溟那寸步難行面露痛苦似是極力抑制卻依舊不住顫抖的模樣,心中不解是何緣由,畢竟他剛剛入世,說書人的事他完全沒有耳聞,但是直覺上,他覺得應該就是他在作梗阻撓清亦溟的腳步。
只見那說書人卻是神態自若,把盞細飲,一派安定不迫之器宇,好像根本不曾做過什麼似的。
一盞茶飲畢,說書人站起身,走到清亦溟面前。
茶客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說書人輕輕一拍他的肩膀,笑笑道:“這位劍者,你是來邀我對飲麼?”
聲音不大卻在寬闊的茶樓裡清晰地傳開了。
茶客們悉數心魂一震,很多人都悄悄地長呼了一口氣,看樣子那天使運氣很好,說書人似乎心情不錯,但是他們還是都沒有放鬆。
那些絕世的高手總是性情古怪的,誰也說不準下一瞬間說書人是不是就能讓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天使身首異處血濺縹緲,更難說說書人會不會一時高興順手把這裡的人都殺了,他們可都對當說書人說書說到那些精彩戰局時候的亢奮狂放的模樣印象深刻,現在那模樣迴轉飄蕩在每個人心中揮之不去,但這次他們並不想大聲喝彩,卻也不敢撒腿就跑,於是,無論富貴萬貫者,還是武學不俗者,通通脊背發涼,腦門生寒,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又束手認命的樣子。
紅顏禍水——他們心中不約而同的浮現出這個詞。
而且,眾人都知道縹緲茶樓是個極不簡單的地方,但是,再不簡單,在說書人面前又算什麼呢?而此時此刻,還未見茶樓任何一位主事者露面,似乎更加印證這一點。
是啊,說書人的名聲,惘界誰人不知,不知生於何時,只知道在遙遠的荒紀就存在的至強者之一,以說書講古為樂,卻厭惡一切與之對話者……
此時的清亦溟已感壓身之魄消失無蹤,隨即運轉元功,暗自調息梳理,定定看了眼前說書人一會兒,嘴角浮現出桀驁不馴的笑:“正是。”
對坐,對視,相安無事。
清亦溟依舊膽大包天地極力感知著,而說書人則悠然自得地看著他,很是配合的樣子。
但在周圍茶客眼中卻依然嚴重到不能再嚴重的地步。
大約過了一刻鐘。
茶客們都快崩潰了。
“你們,可以如常了。”清亦溟忽而向四周展顏一笑。
嗯……真的是一點兒也感知不到這說書人的魄息啊,清亦溟心道,無法感知到魄息,便只能說明,對方要麼是沒有生命的死物,要麼是武學比自己要高,當然,也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對方專精隱匿,但是清亦溟絲毫不覺得會是這種情況——因為自己剛才的舉步維艱以及說書人的輕鬆寫意就已經證明了說書人的實力遠勝於他,而這長達一刻鐘的探知,不過是清亦溟為了讓自己絕對承認罷了。
眾茶客瞠目結舌之餘,不少人都趴在了茶桌上,喘著氣,卻都不敢大聲。
素衣的女子驚叫一聲又快速捂住嘴巴,茶客輕呼了一聲,又怕極地看了眼說書人再看看四周,見根本沒人關注這裡,都是一副大難不死的慶幸模樣,才放心地取了羅巾擦拭手上的茶漬。
那邊,清亦溟正欲開口,只見說書人抬手示意噤聲,並輕輕把自己的茶盞推向桌中心,然後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言一字。
清亦溟只是微微一愣,看看那空空如也的茶盞,然後極其自然地替說書人續滿茶,同樣笑著把茶盞推了回去。
說書人輕輕瞟了一眼,拿起茶盞,懸空,平移,傾斜,茶水飄出窗外,化作飛沫——茶盞又空了......
清亦溟笑著搖搖頭,輕嘆一口氣,又給說書人續滿。
這逗弄小孩子的把戲,他這樣想。
可說書人卻彷彿洞悉,搖搖頭,“一滿一空,一個輪迴,是我們重逢了。”
清亦溟一呆,繼而一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我……可惜,應該只這片刻,能做的事太少了,甚至不夠我故地重遊,也不知天棺古墟的雪,是否還在飄落,秋風原的風,是否依舊凜冽。”
說書人一聲長嘆,“天棺古墟,雪還在飄,只是秋風原,已經在羽裳燼最終一戰的時候毀掉了……惘界無盡時光以來的唯一變數,真是值得琢磨,唉,他年再見,不知他年何年。”
“我非過客,終會再見,卻是令我意外,你走在我們前面了……羽裳燼也死了啊,死於何時?是否轉世?”
說書人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你們同一天死,同一天轉世,又在同樣的年紀相遇。”
清亦溟凝神細思說書人的笑意,忽然明悟,狂然而笑,“的確是轉‘世’了。”
笑過之後,他面色沉寒,“他怎麼死的?”
“被殺。”
“被殺?嗯……世間能殺羽裳燼的……有越天者出手?惘界的越天者也就那麼幾位,是誰?又為了什麼?歲子大人不管的麼?”
“不是,是他那一戰的對手太多了,不然秋風原也不會被打碎,是人的人,不是人的人,甚至他的同族,也就是羽族,都有,都是他曾經的仇人,而他,就自己一個,現在的秋風原,已經被叫做末羽荒,大戰廝殺過後的混亂武魄殺氣至今遺留。”
“這樣啊……倒也是他的風格。”
……
而自清亦溟那句“你們可以如常了”之後,整個茶樓所有生靈雖然依舊聽也聽得看也看得,卻皆是過耳而瞬忘過目而似無睹,且自然而然。
唯獨劍不世眉頭緊皺。
他知道自己可能丟了點兒東西或者忘記了什麼事情,可偏偏想不起來,而且越來越多。
——
“先生所講,是故事,還是真實?又或者,有幾分是故事幾分是真實?”清亦溟笑問。
說書人反問道:“這很重要麼?”
“重要與否,與我無關,這應該是你要在意的問題吧。”
“我所講,皆是真實的故事。”說書人不緊不慢道。
聽得此言,清亦溟心中略有觸動,“嗯,不錯。”
清亦溟繼續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所講故事皆是真實?”
“親眼所見,且心有洞察其中曲折,故知其為真實!”
“哦?如此說來,先生倒也厲害......那先生一定知道很多故事,所以先生也見識過很多非常劍者吧?”清亦溟饒有興致地問。
“劍者麼?的確,古往今來,劍者無數,非常者亦不在少。”
“我入世不久,亦不喜書籍,獨來獨往,所以不知世間劍者名宿,先生不妨說幾個聽聽?”
“方才說書時,我就有提到一位名叫“凌述”之人,此人乃是天族天擘,絕魄創立者,劍術雲譎波詭,罕異非常,一化萬千,萬千歸一,是絕魄大成者,以三絕要術與識窮劍式而名揚寰宇,而同樣提過的那位武君蒼玄,又譬如盛於混沌紀的羽裳燼與風祈鶴,盛於華寒紀的問劍蹤,盛於鎮魂紀的陽靈徹與一束夜,盛於司命紀的空幕垂塵,盛於倦池紀的雪縱宇與妙月荒,皆是至強的天驕劍者。”
“據說武魄形式種類大多為惘界開闢武者初始以來便被修行所用,只有極個別的絕世天才能夠闢路而行再掘新魄——此人現在身居何處?”清亦溟大感興趣。
“他在荒紀太武滅天之戰後便退隱了,蹤跡不明。”
“哦,這樣啊。”清亦溟的語氣很是失望,長眉緊蹙,“其他幾位呢?先生可知曉?”
“或死或隱,皆已絕跡,有緣的話,終會見到的,況且,我已說過,非常者,不在少。”
“不在少又如何?之所以非常,只因獨一無二,見不到,那便是遺憾。”
“說的不錯,看來你對劍,很有執念。”
“執念?我喜歡先生的用詞。”清亦溟微笑,眉眼彎彎,嘴角勾起迷人的弧度,俊美的極致卻又滿透輕狂狷介之氣。
“既然如此,那你此生註定不能圓滿了,且不論過往劍者,只要這世間仍存,天下非常劍者,將會層出不窮。”
清亦溟想了想,道:“先生這話有問題。”他敏銳地眯起眼睛。
“什麼問題?”
“依先生所言,我只要一直和這世間一起存在下去不就好了,如此簡單。”
“你所說倒也不錯,以你的資質,修至天謂永生之境,應該很簡單——並且只要你不被他人誅殺。”說書人也直白。
天謂,只有被天地大道認可的武者才可以得到的稱號,惘界九族各有一個天謂,天族天謂,曰天擘,而每一位天擘,幾乎都會再有一個被載入惘界歷史的尊名,或者自號,或者他人尊稱,比如凌述,便自號“絕聖”。
“那是自然。”清亦溟傲然,繼而話鋒一轉,“不過,先生難道能一眼而知我資質幾何?”清亦溟眼底閃過一絲寒芒。
“那也是自然。”說書人回他同樣一句,“你有你劍之執著與悟性,我自有我識人之角度與眼光,我不會看錯的。”
“哦?那先生就仔細一說,如何看得我的資質,或者,悟性?”清亦溟的語氣有些不饒人的意味。
“劍者,你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有劍意,你的眼中,也有劍意,更可以說,你渾身皆具掩蓋不住的純粹又正邪難辨的劍意,就像你身無負劍,但是你本身,就已經是一把鋒冽至極的劍。”
“嗯......先生的話,讓我感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味道,聽起來很值得玩味,我很欣賞。”
“我欣賞你對我的欣賞。”說書人似在玩笑,語氣卻露出嚴肅。
像是對同層次者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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