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是帕爾馬的邦君,她也絕不會認為自己是義大利人,既然對義大利毫無感情,那麼她當然也就沒有必要考慮什麼義大利人的民族理想了。
“哪怕她確實並非義大利人,但是她也應該明白革命和民族覺醒的意義……”沉默片刻之後,親王重新開口了,“波拿巴家族的一切名望,乃至後來的皇位,不都是從這裡得到的嗎?如果不是因為革命,那麼我們不過是一群貧窮的科西嘉島民而已……又有什麼理由坐在皇座上?如果我們忘記了自己曾經的原點,那和背叛又有什麼區別?”
問了一連串的反問之後,親王輕輕嘆了口氣,“歸根結底,現在的我才是那個家族理想的繼承者,不是嗎?哪怕是我的堂弟本人,他也不敢說革命是一場錯誤,對吧?”
這下輪到夏露沉默了。
雖然她一貫能言善辯,但是現在的情況,已經觸及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雷區。
——波拿巴家族到底是革命的繼承者,還是“新瓶裝舊酒”的統治家族?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又十分複雜,以至於兩代皇帝,都只能用模糊的態度來面對。
無論是拿破崙一世還是二世,都無法否定革命的正義性,這既是因為波拿巴發跡就是靠著革命軍的軍功,也是因為皇朝的“合法性”,正是從革命之後的全民公決當中誕生的。
波拿巴皇朝的君權不是來自於神授,而是來自於民眾的委託,即使現在,皇帝都非常在意全民公投的正當性。
可是,如果高喊革命有理的話,那麼下一次革命如果是衝著波拿巴家族自己來的呢?那又該如何是好?
正因為這個問題帶有本質上的矛盾性,所以兩代皇帝都只能採取模糊迴避政策,靠著“業績”來堵住悠悠眾口,一世靠武功,二世靠文治和經濟發展,讓人民不用再去思考皇朝和革命之間的矛盾性。
然而,無論兩代皇帝如何努力,歷史的邏輯終究是難以避免的,革命和皇朝之間的本質分歧,終究會隨著社會矛盾的增加而暴露無遺。
1848年巴黎這一場被鎮壓的革命,似乎也證明了在模糊地帶“走鋼絲”已經走不下去了。
無論是皇帝本人,還是夏露這種靠近最高權力的“核心層”親信,都隱隱然感覺到,帝國今後必須更進一步地放棄曾經的那些肯定革命的言論,向著“正常君主制國家”轉型,也只有這樣,皇朝才能夠繼續延續下去。
但是,正因為這種轉型非常重要,所以它只能偷偷的、以一種不讓人注意到的方式進行下去。
直到時間足夠長,讓經歷過大革命年代的人都老死之後,人們才會習慣於波拿巴皇朝的存在,並且把它視作是“繼承”了加洛林和卡佩王朝之後的又一個正常王朝。那時候,新的波拿巴皇帝就不用苦惱自己怎樣在革命的夾縫當中尋找意識形態合法性了——天生的皇帝是不用解釋自己為什麼是皇帝的。
而現在,面對親王的直球,夏露反而不得不面對這個尷尬的夾縫。
不過,也算夏露機智,她很快就從親王的話語當中,找到了一個可以讓自己脫身的破綻。
“波拿巴家族不反對革命,但波拿巴家族既然已經是法國的君主,那麼它就必須按照法國的利益行事。”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回答,“不管義大利人想要什麼,對法國來說,現有的秩序對法國是有利的,所以皇帝陛下和芙寧娜殿下,必須維護法國的利益。義大利的民族統一,勢必會帶來曠日持久的流血犧牲和混亂,而推翻教廷更是法國人民所難以容忍的暴行,正因為如此,陛下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只能選擇迎戰——這其中沒有通融的餘地。”
“呵……哈哈……”親王發出了沉悶的冷笑。
“原來,你們所謂的口號都只是說說罷了,什麼革命?民族解放?在你們的操弄下,它們早就被坍縮成為了法國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為了三千萬法國人的利益,兩千萬義大利人就必須四分五裂,承受一個個橫徵暴斂的統治者?這麼直白而且刻毒的話,真虧得您還能大言不慚說出來……”
波拿巴家從一開始就這樣,你別裝得好像今天才知道好嗎……夏露在心裡回答,不過因為涉及到先皇,所以她不敢當著別人面明說而已。
在夏露的沉默當中,親王也知道,一切都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的父親呂西安,因為不滿拿破崙的專橫,所以很早就遠離了他;而今天,我不得不為了我的政治立場和理想,做出同樣的選擇。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是因為我貪戀權勢,而是因為我熱愛這片土地,並且熱愛這個還未統一的國家!我是波拿巴,但我同樣是一個義大利愛國者,我深信我們家族曾經宣揚過的東西,而這就是我和我堂弟本質上的不同。”於是,在一種平靜的悲涼當中,他說出了最後的話,“也許,他們父子都可以得逞於一時,但時間會證明,我們父子這邊才是對的,我父親已經正確過一次了,我也在等待著歷史給我的答案……”
夏露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應該隨便找一個罪名,把這位桀驁不馴的親王抓起來,免得他到處亂叫亂嚷給波拿巴家族抹黑。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放棄了。
這種人,留在手裡反而是燙手山芋,乾脆讓他自己去玩自己的,反正也鬧不成什麼事。
“殿下,不管您怎麼看,但波拿巴家族不是靠口號和理想而生的,如果它不維護帝國的利益,那麼它什麼都不會有,您也就沒有機會以親王的架子在我面前說話了。皇帝陛下對整個家族所做出的貢獻,比空口大言的您大了無數倍!”面對著告別的親王,夏露說出了最後的忠告,“再見,請好好保重自己,但願您能夠平安度過這場風波。”
伴隨著這聲道別,談判已經宣告破裂——或者說,它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切的結局早在開始就已經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