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的策略,如同一劑猛藥,短期內確實鎮住了幽州基層那些『佔小便宜』的歪風邪氣。
烏桓鮮卑等胡人的耿直、不通人情、令行禁止的特性,在維持基本秩序上展現出了驚人的效率。
物資發放點秩序井然,田畝間的偷盜現象銳減。
趙雲肩上的壓力似乎減輕了一些。
然而,這劑猛藥的後勁,卻比預想的更為猛烈和複雜。
隨著這些胡人短期內的作用,『胡虜欺壓漢民』的輿論,宛如暗流洶湧一般,在幽州薊縣左右翻滾而起。
烏桓戰士執行任務時的『不近人情』的武力威懾,在普通漢民心中迅速發酵。他們不會去想那些被制止的插隊者、偷苗賊本身的錯誤,只會看到『胡人』粗魯地將『漢人』像牲口一樣拎起、丟開,甚至按倒在泥地裡。漢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街頭巷尾,田間地頭,『胡虜兇橫』、『欺凌我漢家子民』的抱怨和恐懼開始瀰漫。
這種怨氣雖不敢當面發作,卻在私下裡迅速積累、傳播,而且這種怨氣,正是幽、冀二州那些被暫時壓制或未被重用的漢人士族子弟,尤其是那些投降而來、心懷不滿或自視甚高者,等待已久的突破口。他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能打擊趙雲、辛毗威信,並彰顯自身『漢家正統』立場的機會。
他們在茶肆、宴席、甚至給親友的書信中,痛心疾首地抨擊趙雲、辛毗『任用胡虜,監臨漢民』的制度,是『倒行逆施』,『有違聖人之道』,『使華夷之防蕩然無存』云云。
他們引經據典,從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到孟子『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將趙雲的政策上升到破壞儒家倫理綱常、動搖華夏根本的高度。
這些士族子弟們將烏桓人維持秩序時不可避免的強硬手段,哪怕未造成重傷,也被刻意的放大、渲染,擷取片段進行反覆強調。將個別烏桓戰士因語言不通、理解偏差造成的誤會,描繪成普遍性的『胡騎肆虐』、『草菅人命』。聲稱趙雲此舉是『以夷制夏,其心可誅』,比幽州冀州的戰亂還要更令人心寒!『恰巧』,幽州的這些普通百姓也不明白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故而士族子弟的這些渲染,又正巧切中了這些普通百姓所擔憂的,所害怕的心理弱點……
於是這些士族子弟越發的昂揚起來,他們預言這種做法必將導致『漢民離心離德』,『使幽州百姓視驃騎如仇寇』,並且表示這麼做一定會嚴重損害驃騎在幽州在冀州的統治根基。然後在集市上,在酒館之中振臂而高呼,表示他們代表了民意,代表了百姓要質問趙雲,質問辛毗,『幽州百姓若連最基本的尊嚴都無法保障,如何能讓民眾真心歸附?』
而在這些輿論翻湧的同時,被賦予一定『執法權』,儘管有限的烏桓人,心態也在悄然改變。
這些胡人,也從最初的單純執行命令,到逐漸感受到一種凌駕於部分漢民之上的『權威感』。
雖然趙雲嚴令禁止私刑,但面對漢民的牴觸、謾罵甚至小規模挑釁,比如吐口水、故意擋路等行為,部分性格本就剽悍的烏桓戰士難免會反應過度,引發更激烈的衝突。
『胡人打人啦!』
『胡人殺人啦!』
類似這樣的聲音響起的時候,無論真相是誰的對錯,都會被士族和心懷不滿的漢民無限放大,坐實『胡虜暴虐』的指控。
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負責基層管理的漢人小吏,地位變得十分尷尬。一方面,他們需要依賴烏桓人的武力威懾來維持秩序,當然這也讓他們感到無能或屈辱;另一方面,他們又夾在烏桓人的強硬和百姓的怨氣之間,成為雙方不滿情緒的宣洩口。
這些小吏不反思他們為什麼會需要烏桓人來幫忙,卻在這樣的反對胡人的輿論聲當中出現了消極怠工,甚至暗中縱容百姓對烏桓人的牴觸行為,以表達不滿。
辛毗最初設想讓烏桓人只負責『看見』和『制止』,裁斷權在漢吏手中。但在實際操作中,情況瞬息萬變,很難準確的進行劃分。烏桓人在制止過程中必然伴隨著強制力,如何界定『必要制止』和『過度使用武力』?在漢吏在事後裁斷之時,面對烏桓人的『立功』心態和漢民的哭訴,又如何保持絕對公正?重複的稽核,再次的複審,不僅是為衝突和爭議埋下了種子,也極大地消耗著本就有限的行政資源和趙雲的精力。
士族子弟的抨擊並非完全出於公義,更多是權力鬥爭。
他們利用這場輿論風暴,將自己塑造成『漢民利益代言人』和『禮法的捍衛者』,以此來博取底層民眾的同情和支援,儘管他們平時可能也看不起這些普通百姓民眾。
同時他們向趙雲施壓,要求獲得更大的管理許可權和話語權,甚至要求撤換辛毗或改變政策。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也是老一套,又是要回歸到『任用賢良』,也就是要趙雲重用他們自己,亦或是講一些務虛的『廣施教化』,或是『以德化民』等聽起來正確但短期內難以見效的,且需要他們主導的老套路。
冰冷的尺子劃出了短暫的直線,卻在土地上留下了明顯的裂痕。
趙雲發現,幽州治理遠遠比戰場上的問題還要更多,而且他還不得不在這裂痕之上艱難前行。
趙雲現如今不僅要修補這裂痕,更要找到一種能真正紮根於這片土地、凝聚人心的治理之道,否則,『遲到的春天』可能很快會再次被陰霾籠罩。
士族的抨擊,絕非僅僅是聒噪,它代表著一種深刻的治理危機和文化衝突的訊號。
薊縣府衙的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
案几上不再是堆積的簡牘,而是來自幽州各郡縣、甚至冀州北地的『陳情書』和『勸諫表』。
言辭或激烈、或沉痛,矛頭直指趙雲任用胡虜、欺凌漢民之舉。
更有甚者,坊間已有童謠流傳,『胡兒兇,漢兒傷,將軍坐高堂,不見淚兩行。』
百姓很樂意傳唱這些,似乎忘記了就在去年冬天的山口下,是驃騎軍給予了他們生命的希望……
這背後,顯然有幽冀士族的手筆在推波助瀾。
可真正表面上湧動起來的,卻是這些幽州百姓!
辛毗臉色鐵青,將一份崔氏的帛書重重拍在案上,『好大的口氣!竟敢指斥大都護是「忘本背祖,行桀紂之暴」,要求立即驅逐所有烏桓「監工」,否則就是什麼「恐幽州不復為漢土」!簡直是其心可誅!』
趙雲沒有看那份帛書,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佐治,』趙雲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卻異常清醒,『他們說的……並非全無道理。』
辛毗抬頭,聲音充滿了憤怒,『大都護!此乃士族借題發揮,意圖奪權!若因此退讓,前功盡棄!那些偷雞摸狗、損公肥私之徒必將捲土重來,屆時……』
『我知道。』趙雲打斷他,轉過身,眼神銳利如電,『效果,我看見了。代價,我也看見了。烏桓人耿直,不通變通,傷人顏面,積怨已深。崔氏等人所言,雖誇大其詞,但「胡漢之別」這根刺,已深深扎入幽州百姓心中,短時間內我們無法更改……故而,長此以往,非但治理無效,恐生民變,更予曹賊可乘之機!』
趙雲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幽州廣袤的土地上,『我們需要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割裂人心的尺子,而是一塊能凝聚人心、共同耕耘的土地!』
辛毗沉默了下來,他深知趙雲所言非虛。
輿論的狂潮、潛在的衝突、百姓的愚昧無知,士族藉機坐大的野心,都讓這把『尺子』變得燙手無比。
『那……大都護之意是?』辛毗的聲音低沉下來。
『尺子,要收。但規矩,不能廢!』
趙雲斬釘截鐵。
『佐治,傳令!』
『所有參與維持秩序、巡視田畝的烏桓部眾,全部撤回軍營。由你親自向骨力幹及各部頭目解釋,言明此乃策略調整,非其之過,撫慰其心,賞賜有功者,嚴懲有過者,務必穩住軍心,不可使其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