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惲如此這般顛倒黑白、移花接木的說辭,將鬼哭隘的慘敗輕描淡寫為『予敵重創』,然後將韓浩的慘勝包裝成曹荀二人的『分進合擊』戰略的成功果實,更是將最大的功勞攬在了所謂『指揮得當』,也就是他們自己身上!
至於韓浩的浴血奮戰的所付出的代價,似乎在此刻,已經是無足輕重。
一旁的文書聽得目瞪口呆,但看著荀惲那不容置疑,甚至帶著威脅的眼神,只得默默的低下頭,開始奮筆疾書。
沒錯,文書代寫,而不是荀惲親筆。
這不是荀惲懶惰,而是在某種特殊時刻,會有一些特殊的效用。
比如,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申報大捷的文書,並不是荀惲的『本意』呢?只是某個文書,某個小吏的『無意』之舉?荀惲本人『完全不知情』,『完全不清楚』,『完全不瞭解』?甚至有可能是曹義『讓』文書這麼寫的,而荀惲在據理力爭之下,因為曹義是主將,所以也只能是『被動』的接受?
一旦真出了什麼問題,開始有人追查問責,荀惲就可以表示自己是『三完不』,然後就可以拖流程,講程式,最後拖到悄無聲息,大事化小……
所以荀惲不能將自己的字跡留在書信上……
曹義一時倒也沒想這麼多,他當下心中是五味雜陳。一方面他為荀惲的急智和厚顏感到一絲不適,畢竟那韓浩的勝利,可真是用命搏殺出來的,但另一方面,巨大的利益誘惑和對自身失敗的恐懼也壓在他的心頭。
這麼做,真的好麼?
片刻之後,曹義便是下了決心,也調整了狀態。
理由很簡單,在山東中原之地,誰不是這麼做的?欺上瞞下!
但凡不願意同流合汙的,都走不遠,活不久!曹義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補充說道:『對!就……就這麼寫!另外,嗯……韓將軍傷勢沉重,需要靜養!軍堡防務……嗯,軍堡防務及後續事宜,由我親自接管!傳我將令!所有繳獲、俘虜,一律登記造冊,報於大營!』
最開始的時候,曹義說話還有一點的卡頓,但是到了後面便是越來越流暢,越來越是理直氣壯,就像是老子花錢了就要爽個痛快,上了車就要上天,別管什麼交通規則,什麼道理法規的那種慨然。
若是問起來,那麼曹義打了仗沒有?打了啊!曹義手下流過血,曹義本人流過汗,加起來不就是流血又流汗了麼?這有什麼問題?四捨五入都有一個億了!這也確實很山東中原的處理模式。
畢竟在大漢山東中原地區,有功勞,是不是領導的英明指揮?是不是全體將士的上下齊心?什麼?韓浩?
那不行,如果只是強調韓浩,難不就是成為了個人英雄主義麼?大漢山東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啥?後世米帝?
後世米帝的『英雄』實際上和華夏傳統的『英雄』不是一回事。米帝的英雄多半都是要麼掛靠機構,要麼直接就是打工仔,甚至是資本家,什麼『王侯將相』根本不存在!華夏的英雄麼,搞不好就是『王侯將相』了,甚至不願意當的都有『黃袍加身』,這能一樣麼?
所以當曹荀二人的意見統一之後,他們就自然而然的選擇了最為『山東』的模式,也是最為符合他們利益的方式。
掠奪。
侵吞。
韓浩和他的本部人馬,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戰果,成為了曹荀二人臉上的光彩。
忠誠於大漢的人還在流血,殘肢斷臂,未能有什麼優待醫療,在泥地粗陋的戰地當中哀嚎呻吟,等待死亡的降臨……
而曹荀二人已經開始準備要如何慶祝了……
這種極其矛盾的現象,卻又似乎理所應當。
就像是昔日大漢疫癘驟起,閭左哀鴻之時。未央宮尚藥監,忽聞西域使節所攜『金具』微恙,頓如雷霆。立啟朱雀門,集太醫令、侍醫、方士於明堂,珍藥如泉湧,術法盡施,務求此『寶具』毫髮無傷。功成,太常寺樂府即制《金具凱旋頌》,洋洋乎傳唱九市,自矜『皇恩浩蕩,澤被遠夷』。
然朱雀門外,長安市井,疫氣如沸。黔首黎庶,扶老攜幼,號泣於太醫署門牆之下,氣若游絲,竟不得一劑湯藥。更有羽林舊勳,百戰之軀,亦陷沉痾。家人持勳牒泣告郡國,郡國奏讞之牘,星夜馳送廷尉。然案牘如山,遷延日月,待硃批允准,勳骨已寒。
如此種種,不過是大漢慣例而已,又有幾人記得,幾人糾正,幾人刻骨銘心?營帳之外,象徵勝利的曹軍旗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映照著大營內兩張因複雜的面容,夾雜著羞慚、貪婪和恐懼等等情緒而扭曲的年輕面孔。
他們是大漢的新一代官僚,他們是曹氏的『繼承者』。
確實,沒有純粹的忠誠,韓浩的搏命也多少是夾雜著要證明自己的渴望。
也沒有絕對的貪婪,曹荀二人內心深處或許也有一絲對韓浩的愧疚。但這點微光,已被現實的黑暗徹底吞噬。
戰爭,如同一個巨大的熔爐,將人性的每一面都煎熬得面目全非。
韓浩損失了其本部人馬,但是他帶來的其他兵卒,卻補充到了曹荀二人的手下……
於是乎,一個『多贏』的局面,似乎正在形成。
……
……
曹軍汜水關前線大營。
曹操主寨。
側翼汝南地區獲得了『勝利』訊息,如同一劑強心針,暫時驅散了驃騎軍大舉進攻河內所帶來的陰霾。
雖然說這份勝利的代價,有些觸目驚心。
曹操接到戰報時,正值前線汜水關方向壓力巨大,河內陣線危在旦夕,後方流言四起、人心浮動之際。
這一份戰報之中,所描述的『分進合擊之妙策』、『鬼哭隘力戰挫敵』、『奇襲軍堡斬斷敵後路之輝煌勝利』等等,宛如久旱甘霖,一掃往日『敗、大敗、連敗』等軍報所帶來的鬱悶和苦痛!
『好!好!好!』
曹操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緊鎖多日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疲憊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振奮之色,『子誠、長倩,果不負所望!如此一來,側翼無憂矣!傳令,將此捷報曉諭三軍,提振士氣!重賞汝南前線有功將士!』
大帳之內,眾文武紛紛賀喜,一片『丞相英明』、『將士用命』之聲不絕於耳。
然而,在這片喧鬧中,端坐於曹操下首的荀彧,卻只是微微垂眸,盯著案几上的紋路,臉上無喜無悲,平靜得有些異常,既沒有開口祝賀,也沒有說些什麼其他的話,只是默默的坐著,一動不動。
荀彧瞭解自己的兒子。
那份戰報的細節,實在是過於『完美』了,而所謂『分進合擊』、『攻敵必救』這樣的詞彙,更像是紙上談兵……
雖然荀彧不願意將自己的孩子定義成為『趙括』,但他自己也必須要承認,他孩子並不像是什麼天資聰慧之輩,頂多中平靠上一些而已。
那麼,既然如此……
更何況,司馬懿是何等人物?
豈會如此輕易就被調虎離山,讓一座關鍵軍堡被偏師奇襲得手?
當然,老虎也有瞌睡的時候,任何人都有疏忽大意之時,所以也不能說曹義的這軍報就完全沒有可能性,故而荀彧心中雖有疑慮,但也一言不發。
只不過,這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不斷的生根發芽。
而且虛報軍功,若是尋常時分,倒也無所謂。
比如因為興修水利頗有成效,然後積累功勳升任縣令等等。
正常來說沒幾個水利工匠可以走仕途,但是偏偏某些人就可以一路順風,功勳常伴其身,到點了就自然有功,要說一切都沒有任何巧合,都符合流程麼……
荀彧同樣也清楚,曹操此刻急需一場勝利來穩定局面。他也明白,曹操對曹氏、夏侯氏年輕一代寄予厚望,所以如果他直接質疑這一份的軍報,不僅是有政治上的風險,還有整個戰局上的也會產生問題。
可是荀彧作為尚書令,也肩負著監察軍政、明辨真偽的責任。他不能坐視一個虛假的勝利誤導整個戰略判斷。
散議後,荀彧並未直接向曹操進言質疑,而是不動聲色地召來了自己的族侄,時任丞相府東曹屬的荀紹。
荀紹為人謹慎,心思縝密,平日多沉默寡言,是荀彧信任的子侄輩。
荀彧的聲音低沉而凝重,『汝南曹子誠將軍處傳來捷報,稱其與長倩運籌帷幄,韓元嗣將軍浴血奮戰,於鬼哭隘力挫司馬氏主力,並奇襲奪回軍堡,斬獲頗豐……此乃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