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下一個亡魂,就是我的。
我是樂進。
之前我扮作販柴人混入城中,遠遠看見夏侯將軍在二樓窗前。
喝酒。
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當我和夏侯惇對視的時候,我依舊不敢置信。
夏侯惇竟然可以安然無恙的在城中喝酒?!
我絕不會認錯!
沒來安邑之前,我設想過很多……
甚至想過夏侯惇會被捆綁起來,像是一隻猴子一樣,囚在籠子中示眾。
可是唯獨沒想到,這傢伙竟然可以如此的逍遙!
或許也不算是逍遙自在……
因為我也在夏侯惇的不遠處,發現了一些驃騎軍的兵卒,有明哨,也有暗哨。
這或許是在監視夏侯惇,也或許是在保護夏侯惇。
或者兩者都有?丞相的密令在我懷中發燙。
發燙的不是絲帛,而是隱藏在墨色之下的意思。
若不能救,便讓他『自願』盡忠。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理解錯誤……
可我知道,若他死,夏侯氏必遷怒於我;若我救,便是步曹休後塵。
雖然我沒讀過多少書,但是我知道,華夏之中,最多的並不是敵人的刀槍,而是內鬥之時自己人射來的箭矢。
而且站得越高的人,便是越容易成為其他人暗箭的目標……
我不明情況,所以我先離開了,但是夏侯惇明明看見了我,卻沒有揭發我。
沒有驃騎軍的兵卒在城內城外抓捕。
這或許是好事,也或許是壞事。
在城外野人一般生活了十幾天之後,我決定必須再見一次夏侯惇。
……
……
樂進抬頭看著安邑縣城的城門,裹緊身上那件沾滿塵土的粗麻短褐,混雜在入城的人流裡。
他背上沉重的柴捆,壓得身形更顯矮壯,混在一群真正的販夫走卒中間毫不起眼。
他之前裝扮過文士,混上了酒肆喝酒,但是他實在是和文人太不搭了,要不是他警覺,走到半路上就在小巷子裡面將文士行頭都換了,怕不是早就被人一路跟到了藏身之處!
所以,他不能再混上酒肆了……
現在換成了勞力模樣,就自然了許多。
前幾次混進城,以及這一次,城頭和城門值守的兵卒在樂進身上掃過好幾次,也都沒有發現有什麼問題。
因為樂進原本就是行伍出身,風霜雨露在他臉上身上留下了和那些士族子弟完全不同的痕跡。如果不是扒拉開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的疤痕,其實他和那些勞苦的百姓也相差無幾。
樂進埋著頭,腳步不疾不徐,混雜在柴草與汗水的酸腐氣息中,悄然滑入了這座河東郡的堅城。
安邑縣城,包括河東在內,都是外鬆內緊。
外松,是因為現如今河東不是需要緊張的氛圍,壓抑的環境,而是需要更多更快的恢復生產生活秩序,如果天天不是兵馬來去,就是抓捕奸細,百姓民眾自然會緊張起來,無法正常生活。
而且,關鍵的問題是,有誰能保證小吏不會『抓錯人』?跨縣抓人,有沒有可能抓錯?
但是抓錯了會認錯麼?認錯了就等於是百姓民眾知道暴力機構就僅僅是暴力機構而已,並不能代表青天,也無關什麼忠孝仁義,而且還會引來下一次抓捕的時候百姓民眾的質疑。
所以打死也不會認錯的。
可是不認錯的這種方式,無疑又是助長了那些『工作簡單粗暴』的小吏的氣焰。
大不了道歉麼!
所以,為了安定,荀諶在河東安邑,選擇的方式就自然不可能是高調的這抓那抓,而是儘可能的減少抓捕,將經濟恢復農業工業的生產放在明面上。
這也符合河東百姓民眾的需求。
也就會給樂進這樣的人一些機會……
大漢當下還是做不到刷臉系統的,像是後世那種什麼都要刷臉的app,收集了大量人臉的資料,在必要的時候就可以冒充某個人活著,畢竟那個原本的傢伙,所有的行為都在大資料當中留下了痕跡,就連每天擼幾次都可以在手機或是電腦的日誌當中調取出來。畢竟一般的百姓民眾,也不知道自己花了錢的手機電腦,進行某些活動的時候,手機電腦的攝像頭的許可權到底是給了誰。
混進城不難,因為安邑縣城需要很多物資。
比如樂進挑的柴。
但是想要在城內長時間駐留,那就難了,尤其是想要在夜裡留在城內,不僅是要有戶籍證明,還要有路引過所。
類似於後世某個階段的介紹信。
沒有介紹信也可以在街上走,只要不碰到巡檢檢查就沒事,但是別想住宿,甚至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
如果樂進真的只是買柴火的,那麼也不需要什麼路引過所,大部分的砍柴人賣了柴火,就會換取一些生活物資,然後就離開城鎮,重新迴歸山林生活。
而樂進就不能那麼快的賣掉柴火,否則就顯得他在城內走來走去,很突兀。
樂進的選擇,就是加高柴火的售價。
城內的喧囂撲面而來,似乎那不久前的血腥,已經成為了街道上飛揚的塵埃。
販夫走卒的吆喝聲裡,夾雜著一些歡聲笑語。
樂進隨著人流,往城中熱鬧的地方走去,心情卻沒有因為周邊的氣氛而歡快起來。
這幾天,他老是夢見曹休。
曹休那張已凝固了所有不甘與驚愕的臉龐,也似乎從噩夢裡面爬出來,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這位曹氏宗族裡備受期待的驍將,他的熱血也曾滾燙地潑灑在安邑冰冷的城牆下,試圖撕開一道缺口,救出被囚的夏侯將軍。
結果呢?換來的卻是什麼?在樂進的夢裡,曹休一次次的被射倒,連同他的部眾被射得和刺蝟一樣,躺倒在血泊之中。
曹休死後的空洞的眼眸,似乎也注視樂進,像一個無聲的警鐘。
樂進佝僂著背,在街巷間穿行,柴捆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動。
他必須去前面的市集。
上一次見到夏侯惇的那個酒肆。
這當然會有危險,但是距離上一次露面之後,安邑城中並沒有派遣出兵卒來大規模的抓捕,就說明至少夏侯惇沒有出賣他。
也有可能是放長線釣大魚。
誰知道呢,總是要試一試……
轉過了街角,樂進抬頭,看見了那個酒肆。
……
……
或許我就不應該繼續活著。
我是夏侯惇。
安邑的夜,濃得化不開。
每一夜,我都在噩夢當中不斷的沉淪。
即便是到了白天,我也依舊不太能分清楚究竟是不是在噩夢裡面。
死去的人,失去的機會,都時時刻刻在我腦海裡面揮之不去。
白天的時候還好,到了夜間,我蜷縮在床榻上,聽著冷風在窗楣的縫隙當中尖叫,閉上眼,卻難以安眠。
耳朵捕捉著周邊每一點可疑的聲音,就連遠處的刁斗上的報時聲,院落之外兵卒甲士巡邏的沉重腳步,甲葉摩擦的嘩啦聲,都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將我死死的困住。
我雖然可以活動,但是不管是走到哪裡,都是在牢籠之中。
屋內,從床榻到門口十步。
從房屋到院門,是四十二步。
院牆高三丈。
出了院子之後,經過街口,是兩百四十步。
從街口到酒肆,便是我在這個牢籠之中,所能走的最遠的距離……
直至,我看見了樂進。
他是來救我的?
還是……
黑夜之中,我輾轉反側。
或許應該『體面』一些?在這牢籠裡面,有時候會有肉吃,然後就會有一柄切肉的小刀。
或許可以將這柄刀,送入自己的喉嚨?快一點,準一點,狠一點,就可以結束痛苦,也結束自己的煎熬。
可是,都已經熬過這麼長時間了,現在自我放棄,自我了結,那麼之前的痛苦,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之前的忍辱負重,又有什麼意義?不,我還要再見樂進一次,而且還不能被這些監視我的驃騎兵卒發現……
……
……
有形的囚籠,誰都看得到,但是無形的牢房,卻籠罩在夏侯惇的四周。
這是他在安邑的囚籠。夏侯惇站在酒肆二樓的窗前,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樓下喧囂的市集,實則如同鷹隼般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