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我也喜愛你
她倏忽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切,卻也意外得到了最求而不得的自由,如山鳥般可振翅遠飛的自由。
長陵大祭上,她被祭臺上引來無聲飛鳥的身影深深吸引,祭祀結束後,那些飛鳥似被神靈放飛而去,她久久失神凝望。而今時今日,她這個昔日皇后竟也成為了被那神靈般的少女放飛的飛鳥之一。
她被神靈放生,而曾經被她遠遠放生的少年要將她護送遠去,世間緣法何等玄妙,她自認終究是幸運的。
跪坐雪中的芮姬含淚抬首,一顆清淚滾入面紗中:“此一去,縱隔千萬裡,我必當日日為巫神祈福,願以綿薄之力與無上誠心為巫神消災除劫。”
少微原想說“不必”,但到嘴邊,改為“嗯”一聲,就此不復多言。
芮姬再次拜別,被扶回馬車中,凌從南跟著登車,車簾落下前,向劉岐露出一個帶些淚光的笑。
劉岐用目光送別,看著從南的眼和笑,然而眼前所隔雪霧中卻幻化出夢中所見。
不久前,他做過一個很短的夢,夢中從南因隱瞞而鑄下大錯,終選擇在南地眾軍士舊部面前羞愧自刎謝罪,長劍劃破頸喉,大片的鮮血噴濺到了他的身上。
而此刻沒有滾燙黏稠的朱血,僅有微涼輕盈的雪花,馬車漸遠去,劉岐慢慢轉頭,看身側的少微。
她披一件由狐毛做裡子的玄色披風,邊緣處透出赤褐色的狐毛,連同風帽邊沿也是毛茸茸的,路上她說她從未穿過這樣又厚又大的披風,簡直火爐一般,但因是阿母讓人做的,趁著此番下雪夜行,便抓緊給它些用武之地。
此刻她大半張臉都攏在風帽裡,只餘一雙眼睛仍舊烏亮醒目,見他看來,便與他說:“深夜回城太麻煩,你且隨我在這山莊上過夜吧。”
劉岐:“好,多謝莊主收留。”
“我不算是莊主。”少微轉身向馬車走去,一邊小聲說:“那次來時將此地贈予姜負了……”
少微亦邀請岳陽與顏田在山莊留宿,但因二人不便徹夜不歸軍營,且軍營同在城外,無需費事潛回城內,因此道謝婉拒,告辭登車而去。
而少微臨邁上車之前,轉頭卻見劉岐仍靜站在原處,遂出聲喊:“劉思退!”
劉岐回神走來,少微這才率先鑽進車中,待坐下,便問緊跟著上車的劉岐:“你怎呆立不動,在想什麼?”
“少微,我做了一個夢,在上林苑時……”馬車開始慢慢行駛,劉岐道:“夢中,我請求你了卻我之殘命,將我殺死。”
少微一怔,看著劉岐,卻又聽他說:“但夢中你也滿身是血,也不知道你疼不疼,夢中我竟都不曾問你一句。”
少微又靜片刻,卻也同樣問他:“那你呢?你在夢中將死時痛不痛?”
那時遠沒有此刻這樣熟識,他第一次將她喊住時,她以為他要求救,腳下都沒停一下。
而今想一想,若知他是今時的劉思退,她必然不會那樣冷漠,殺他仍是必然之事,總要助他解脫,卻也必然會將他的屍身藏起來,不叫惡人尋到帶走。除此外,卻不知還可以做些什麼?——或許該告訴他,讓他不必怕,很快就不痛了,安心死掉吧,待再醒來時,她不會再殺他,會一直救他,一切都會不一樣的,都不會再做丟人短命鬼。
劉岐此刻慢慢搖頭說“不痛”,看著她眼睛,說:“少微,多謝你夢中殺我,夢醒後一直救我。”
“不必謝。”少微神態從容:“我又並非無故如此,難道不是因為你很值得我相救嗎?”
劉岐一笑,問她:“那我算不算自求者多福?”
少微認可點頭,隨後推開車窗,傾身探頭向外看。
因自求而多福的劉岐心中卻湧現更多所求,她在看窗外,他的目光卻落在衣角上,二人皆著披風,盤坐時鋪展,他的衣角壓著她的衣角,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緊密糾纏。
劉岐無聲將手指壓落其上,他的手指修長,手指用力時手背筋骨清晰,那清晰筋骨一直延伸到寬袖下的緊實小臂上,血管延延綿綿,積蓄又壓制著力量,如同要噴薄而出的心意與貪念。
少微透過窗,卻向風雪中張望,她試圖找尋前世那片喪命山林所在方向,盤算著將那山林砍去燒光、以終結來年初夏的不祥死期,然而思來想去,終究放棄了這遷怒於無辜山靈的無能狂壞想法。
一切都已改變,劉岐不再是不祥逆賊,她身上的寒症也已解除,再也不會有另一個缺耳朵的馮羨將她冒犯、讓她來殺、把她逼入那座山林中……時至今日,她該安下心才對。
少微將車窗與心魔一同關好,不及再多說其它,馬車已駛入山莊。
原本就是在山莊範圍外的山林前送行,這段回山莊的路很近。待馬車停下,少微剛下車,即見身側林中鋪著厚厚積雪,一個腳印車轍也無,完整嶄新到讓人忍不住快步奔去,將其破壞、烙印。
少微原不喜歡下雪,從前在天狼山上,下雪時冷得過分,阿母總是非常難熬。如今阿母有了暖室厚裘與熱湯,而少微有了完整阿母,便遲遲地喜歡上許多從前未能去喜歡的東西,日漸覺出了許多事物的可愛之處。
單是踩了一圈還不夠,少微又蹲下身去用手團雪,也沒有什麼精雕細琢的形狀,不過放開十指盡情盡興去攥捏,使其緊實如鐵球。
第五顆鐵球將出爐時,劉岐踩著少微的腳印走來,在她身前落一膝蹲跪下去,也抓了一把雪在手中,開口問:“少微,那日也是在這山莊中,你說你還有事沒想清楚,如今想清楚了沒有?”
少微團雪的動作停住,抬眼看他。
大雪作燈,將天地映照得幽靜剔透,如此燈下觀人,但見眼前少年眉目異常漂亮,並異樣認真,似有萬千話語欲出,這一問不過是他的開場白。
“想清楚了。”少微回答,道:“我也喜愛你。”
劉岐一瞬間整個人都傻住了,也?……對,不能再對!但,她竟說她喜愛他嗎?
風雪過耳,劉岐疑心是自己痴狂緊張之下出現了臆想幻聽,他從未膽敢做下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的準備!
“我也喜愛你這件事不是很明顯嗎,我早就知道了,難道你不知不覺嗎。”少微以一種洞察一切的語氣說:“我之後只是在想,這喜愛究竟算是哪一種喜愛。”
對上劉岐震驚的眼睛,少微也感到一些臉熱耳燙,但她既想清楚了,又已經開口說了,自當說個清楚明白,又因事事總愛搶先佔據主動,此刻乾脆在雪中盤坐下去,煞有其事地道:“這件事近來我也想得很清楚了,你認真聽我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