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明明那麼看不起她,凱爾納惜還滿口“小邪教徒”,但這種時候,凱爾納惜僅是看了她一眼,就沉默地跟隨著封長走出去。
——控制他們的,究竟是什麼?
愚昧的信仰,集體主義從眾,不懂明哲保身的蠢笨,還是心中根深蒂固的族群信仰?
“信仰”,是跟隨了茜伯爾一輩子的能力,可她現在,竟有些弄不懂此為何物。人們能因此而生,能因此刀劍相向,能因此面目醜惡,竟也能因此而死。
他們一個個走出地下室,猶如舉著火把,走出了狹窄黑暗的洞穴。
“這並不丟人,而是為了活下去。”封長的話語猶在耳畔:
“活下去,不是為了復仇,不是要訴諸血與火,而是為了讓這片森林裡,再度響起我們的聲音,再度響起——夜鶯的聲音。”
嘩啦——嘩啦——
茜伯爾忽然望見,向外走去的三百六十六位族人,身後逐漸長出了一對翅翼。
那翅翼,自一位位沉默前行者的背脊肩胛處,先是骨骼在無聲中伸展、塑形,彷彿堅韌的藤蔓在月光下抽枝。緊接著,一層薄薄的光暈暈染開來,呈現夜色浸透的墨綠與幽藍。
嘩啦——嘩啦——
三百六十六對翅翼張開。沒有預想中遮蔽天日的磅礴,反而沉默、悲愴、優美。它們並未扇動,只是靜靜地在行走者的身後延展、低垂,宛如一件件莊重的祭服,覆蓋著他們奔赴深淵的背影。
——這一刻,茜伯爾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他們的確不是“他們”。
他們並非穹地的第一部族。
而是羅瓦莎的“夜鶯族”。
封長等人在羅瓦莎的人為“原初”,是一群夜鶯族。
帝國過河拆橋,女皇恐懼夜鶯族在戰爭中展現的強大歌喉,女皇以耀光母神的名號,強令夜鶯族交出族內至寶,找理由覆滅這些戰爭後的英雄。
她究竟……來到了什麼年代?
“若我們赴死,若無人復仇,未來誰來歌唱?”有個少年怯生生地問,他的耳羽顫抖,心胸恐懼。
夜鶯族少族長走在最前方,捧著裝著假石頭的木盒,望著遠方的黑牆與高空:
“自有一個理想的時代,會有一位或數位理想的界主,他們是光輝正義之人。他們允許我們歌唱,允許我們頌唱大膽的歌謠,允許我們高聲讚頌自由。不需要澆築血與火,也能得到公平與正義。”
“等到那樣的時代,你們便去盡情高歌吧。而我們,將以心血染紅玫瑰。遲早有一日,會有人翻開歷史上的這一頁,見證我們的故事,為我們平反。”
他回過頭,望著三百六十六位族人,又望向留在“洞穴”裡的十位年輕族人,包括茜伯爾。
行走的身影逐漸模糊,人們的輪廓融化在昏暗的光線裡,唯有那成片的、低垂的翅膀,在茜伯爾的視野中反而愈發清晰、沉重。
它們取代了人的形貌,像是一隻只高歌的夜鶯。
少族長回頭,靜靜望了茜伯爾一眼,他的眼裡有自由壯闊的天空,而茜伯爾的眼裡是包容廣博的大海。
……
“去吧。”少族長望著她:
“——你們走向天光,我們走向火光。”
……
蘇明安醒來時,仍在黑暗的廢墟之下,他摸了摸旁邊,發現時鶯不在了。
他頓時清醒,發現身邊只有血跡。
……她跑了?不能讓她吞下白石頭!
他猜測,白石頭是“合成大水母”的一部分,如果被人吞了,凜族就無法現世。之前是耀光母神險些殺死了新生凜族,讓徽白與小白再無蹤影,這一次不能再讓耀光母神得逞。
他直覺感到,有人裡應外合,否則夢境之主怎能輕鬆滲透羅瓦莎。耀光母神是最可疑的人選——祂的態度前後反差極大,越來越多的事情與祂相關。
“時鶯不是很偉大的人,她遭遇過太多的惡意,她很可能抗拒不了成為界主、為家族平反的誘惑……”有一瞬間,蘇明安甚至懷疑,她那麼溫柔地哄睡自己,是不是就為了瞞過他的眼睛,偷偷吞掉白石頭?
他必須多疑,因為他被欺騙過太多次。
他用空間震動轟開碎石,走到地面上,發現血跡淅淅瀝瀝流了一路,從腳下流到遠方。
……時鶯果然跑了。
蘇明安深吸一口氣,暗罵自己還是不該休息。畢竟,如果她沒有偷偷吞掉白石頭,她肯定會回來找他,而不是一個人偷偷溜走。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被敵人追殺,引開敵人跑了。但他沒發現別人的痕跡。
他順著血跡,一路跑過去。路上,他發現自己的五感已經恢復,看來睡眠不錯。
“看看還來不來得及追上她……”
他跑了許久,望見了一處驚人的場面——
夕陽沉沉墜向遙遠的地平線,蒼穹流淌著火焰般的橘紅,灑於凹凸不平的斷壁殘垣。
數十個冰冷的金屬攝像頭懸浮空中,如同沉默的獨眼。看型號,都是菲尼克斯放置的攝像頭。
而菲尼克斯本人站在這片血色黃昏的中心,站在一座由混凝土和扭曲鋼筋堆砌而成的小丘頂端。他滿身是血,衣衫襤褸,瞳孔失焦地盯著下方。
廢墟之下,是身著剪裁精良白色西裝的黑髮青年,他如同一件被粗暴丟棄的昂貴瓷器,倒在冰冷的碎石瓦礫中。潔淨的白色被大片深紅徹底玷汙,七竅流出的鮮血覆蓋了俊朗的輪廓,蜿蜒流淌。
稍遠一些,戴著繁花面具的粉發人裹在厚重長袍裡,表情與傷勢都不明晰,她的姿勢歪斜得極不自然,像是被無形的絲線吊著脖頸。
靠近一面半塌廢牆的角落,最令蘇明安震驚的是——紅髮少女的身體被一根粗壯的、鏽跡斑斑的鋼筋狠狠釘穿,冰冷的金屬洞穿了她的胸腔。
她的心臟被鋼筋撕裂,幾塊猶帶溫熱的血肉滾落而下,在夕照下呈現出一種奇異、殘酷、令人窒息的美感,宛如名貴卻破碎的紅寶石。
她的頭顱低垂,散亂的紅髮遮住了部分臉頰,凝固著一個清晰的恐懼表情。
白石頭不知所蹤,只剩下她胸口一個血淋淋的貫穿洞。
天空極高處,一隻孤鷗盤旋滑翔,發出幾聲單調而悠長的鳴叫。
蘇明安站在廢墟之頂,被染著血色的風包圍,他震驚地望著這一幕,清晰地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
——誰殘忍地貫穿了她的心臟,擊敗了菲尼克斯諸人,奪走了白石頭?
——誰殺死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