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
木盒開啟的聲音。
蘇明安緩緩放下了鮮紅的雨傘。
大雨淅淅瀝瀝落在他雪白的衣領絨毛,絨毛的溼氣止不住沉甸甸下墜。
絨毛太沉了,沉得脖頸發痛。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愣愣地盯著手裡的木盒。
盒子是空的。
空的。
黑混混賣了他一個空盒。
是啊,聽說那邊亂得很,營養品經過幾人交接,總有一些人懷著僥倖心思,會偷偷拿走一些盒子裡的東西,但機率不高。真要“中獎”了,毫無勢力的買家也只能打破牙齒含血吞。
但莫沉青從沒想過,會是這一天、這一刻、這一盒。
屋漏偏逢連夜雨,命運捉弄苦命人。
他如遭雷擊,滿是傷口的老手劇烈顫抖著,嘴角揚著、咧著,像一棵彎腰老腰的胡楊樹。
“嘿……嘿嘿……對啊,對啊!就是這樣……”
“妮兒啊,我救不了你啊……”
“那勞什子世界樹,勞什子主人翁,勞什子創生故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嘿,嘿嘿嘿,妮兒,妮兒……”
男人捂著胸口,緩緩倒下。
作為赤雨的漏網之魚,他憑藉頑強的意志力保持清醒許久,終於還是沒有抗住。
心臟在顫動、在停止、在喘息,長期熬夜做工,他已經患了很久心臟病。
片刻,他轉動頭顱,看向窗外鮮豔的紅傘。
那是大人物,莫沉青知道。
一身白衣,氣質卓然,和那些頭髮花花綠綠的傢伙一樣,都是大人物。他們不需要被生計困住,不需要被病痛折磨,只需要每日望向那些王室、神明,活得像不染塵埃的仙人。
他們一來,這世界就不一樣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就會發生,他們這些普通人就像塵埃一樣轉動、飛舞、融化。
隔著窗戶縫隙,他望見那白花花的衣袍,像一隻風雨中安然如山的白山羊。
屋內的積水漫上他的下巴,他抬起手,艱難地指了指自己胸口。
下一刻,那隻“白山羊”推門走了進來,鮮紅的傘柄靠在門邊。
“你要什麼?”那個人問。
“我……”莫沉青的所有憤怒突然收攏,他忽然變得無比冷靜,平靜道:“拿刀子來。”
“我祖上的血脈有韭菜系,我的心臟,趁活著割下來……賣出去,有營養,能有錢。”
“幫我……切下我的心臟,賣出去,給我和妮兒買兩個骨灰盒……不,錢可能不夠,一個吧。給她。”
“你可以……趁我活著,切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賣錢,都是你的。要快些,死了再割就不值錢了。”
“嘿,嘿嘿,你是大人物……你要是瞧不上這些錢,能不能拜託你把我們倆弄碎,用刀也好,埋起來也好……至少,別這麼躺著。”
“為什麼?”蘇明安歪著頭,瞳孔呈現世界樹的水晶色。
“因為……”男人艱難地喘了口氣:
“……會有人,把死去的屍體拿去剁碎了,做成狗糧,給貴族的狗兒吃,賣錢……”
他早已設想未來的美好生活。
只要病好了,許多工都能做,許多工都能來錢。這個總是漏雨的屋子可以換個更好的,春妮兒也能走出這片滿是泥濘的土地,桌上的黑麵包可以換成鬆軟的白麵包,也許還能有美味的小酒與乾淨的水。
但是,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就這麼打碎了一切,打碎了前半生的所有積蓄,打碎了他的天與地。
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片刻後,房屋門口,白色的青年走了出來。
雨幕淅淅瀝瀝落在他身周,屋子上斜飛的電線宛如一對漆黑的羊角。
他單手捧著莫沉青血淋淋的心臟,想起自己剛剛觸碰莫春燕,透過世界樹的感應,聽到她臨死前的心願。
“爸爸……怎麼還沒有回來……”
“好痛……好痛……為什麼呼吸不過來……”
“如果……如果我要死了,我要把我的肺切出來,給爸爸換上……嗯,他的肺一直不好……”
門口站著一個身影。
是祈晝。
他拿著一個染血的花環,氣喘吁吁,明顯是一路趕來,卻盯著蘇明安手裡的心臟失神。
蘇明安原本以為他會憤怒地咆哮,畢竟祈晝是想讓莫沉青活下去的,但祈晝卻露出了分外冷靜的神情。
他的內心似乎在劇烈地顫抖、悲憫、掙扎,片刻後,他卻猶如一位宣告死亡的信使。
“……莫沉青如劇本上寫的那樣死去了。”
他平靜地宣告。
他曾機緣巧合之下跨越過時間,偷看過司鵲寫過的一些劇本,劇本里,有很多對於人們的死亡安排。他曾不止一次試圖扭轉這些人的命運,但沒有一次成功。
這次也一樣。
都一樣。
不可理喻的因果交織後,他們如融化的雪般死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偷看到了“神的劇本”就能扭轉神的戲謔,然而這種盜來的視野,不過是讓他一次又一次直面這種罪孽。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亦是被鷹時刻啄心的痛苦者。
“啪嗒”。
潔白的花環落在雨中。
血雨將它的花葉染上赤紅。
……
祈晝欲要轉身離去,卻望見蘇明安的狀態不對。
說起來,蘇明安的情緒看起來過於淡漠了,不像一個人,更像……一棵樹的枝葉?鮮紅的雨傘忽然墜落在地,蘇明安閉上雙眼,向後倒去。
“……呵,原來你也會受到赤雨影響,被‘他們’附身。”祈晝嘲諷著蘇明安的意志力。
“我,我過來了!哈哈,哈哈哈哈!”下一刻,“蘇明安”睜開雙眼,明顯已經被一位夢巡家取代,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震驚道:“等下,這是,這是主人公蘇明安?我居然能取代他,天哪,走大運了——”
下一刻。
祈晝望見了一朵盛開的曼珠沙華,他瞪大了眼睛。
鮮紅的枝葉,驀然從地裡刺出,狠狠貫穿了蘇明安這具軀體,無數枝葉從他的脖頸、手臂、腹部、腿部刺出,猶如一朵盛開的鮮花。
“噗!”夢巡家吐出一口血,很快沒了聲息。
“……!”祈晝震驚地後退一步,接著,他望見一朵、一朵、又一朵……無數朵曼珠沙華,在街頭巷尾盛放。
蘇明安在自殺。
這樣撐著紅傘的蘇明安軀體,正遍佈羅瓦莎的各個角落,而這一刻,所有的“蘇明安”都正在被夢巡家附身,然後,“嘩啦”一聲,鮮血盛開。
——他利用世界樹的枝葉,分出成千上萬個自己,遍佈羅瓦莎的各個角落,吸引成千上萬個夢巡家附身,隨後用枝葉戳穿自己自殺,觸發靈魂擺渡,讀取每個夢巡家的記憶、情感、能力,以此找到至高之主的形象與啟點平臺座標。
“嘩啦”、“嘩啦”、“嘩啦”……
紅塔、阿薩斯地獄、雲霧之島、月光之森、深淵之島、聖堂山、天谷、納蘭法庭……
滿目皆是倏然爆發綻放的曼珠沙華。
無數紅花盛放。
彷彿紅雨之下的一場祭禮。
“咕嚕嚕……”
苦命人的心臟滾落雨中,窗紗前,雪白的山羊為他與他的女兒復仇。
羅瓦莎,這個世界,這一刻,像一座小徑分叉的花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