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怪物”出現了。
祂撕裂虛空,自無風之處踏來。
祂披著短短的白髮,擁有一雙流淌著冥河的暗綠色雙眸,薄薄的皮甲覆蓋了上半身與大腿,腰間繫一枚斑白的骷髏頭骨。
祂踏足這片滿是血跡與枝葉的土地,蒼白如紙面容覆蓋著骨甲,僅露出一對暗沉的眼睛。骨靴觸地,發出沉悶聲響。
——祂像一具纖長的人形骨架,彷彿活物與死亡融合的化身。
脊背鮮紅的蝠翼張開,一柄森白骨刀握於蒼白的手掌,薄薄的皮肉幾乎可見骨骼的形狀。
“……”蘇明安訝異地睜大了雙眼。
其實,他與諾爾·阿金妮,就像千層餅對千層餅。他以黃玫瑰之鎖欺騙諾爾,諾爾以復活甲應對,而他現在就算無法行動,也有自戕的辦法。
只不過,他沒想到有人會踏破虛空而來。
他下意識想喊出這個人的名字,但又覺察到了一絲難掩的陌生。
那人轉過頭,冥河般湧動的暗綠色的眼睛,透出了幾分熟悉的安定。
“……趕上了。”
他終於趕上了。
終於沒有再留下遺憾。
好像他曾經也是在這裡,曾經也是面對極其強大的敵人。
他訴說過197秒的遺憾。
那時的他很弱,失血就能要了他的命,連神明的一擊都擋不下,但現在,但這一刻。
——他終於沒能再瞧不起自己。
這是呂樹完全脫離蘇明安的視野,獨自行動。
從第一世界組隊後,他們一直捆綁在一起,蘇明安說什麼,呂樹就去做什麼。蘇明安有事要做,呂樹就掩於陰影裡,成為一道沉默的影子。一旦主人公移開視線,他就彷彿失去了存在。
他忽略了。
——如果沒有蘇明安,其實他在第一次世界遊戲裡,曾成為了第九席拉普拉斯妖的神使。
得知這個訊息後,呂樹做出了極為大膽的決定,既然第九席能看重他一次,為什麼不能有第二次?無翼又怎麼樣,他可以比無翼更好。
於是,他前去刺殺無翼,然後,走到了這裡。
過程並不簡單,發生了許多艱難的事,不過,現在不是敘述這些的時候,等到一切安全之後,等到幸福平安的尾聲敲響後……他再和朋友們好好說說這段驚心動魄的旅程吧。
現在,他要將舞臺還給他的神明。
“唰!”
骨刀劃過,根莖斷裂,蘇明安落到地上。
林音已經驅使方舟啟航,大多數人都已經離開。留下的,都是無法登船的老弱病殘。他還以為呂樹已經登船。
不,呂樹沒看到最該登船的船長,他當然不會登船。
呂樹撥弄著腰間的骷髏頭,彷彿一道鈴聲。
“我們……”他輕聲說:“都沒走。”
……如果你不離開,如果你被困於此地,叫我們如何遠走高飛?林音與露娜等人是責任在身,必須離開。但有些人,無論怎樣也會留下。
諾爾·阿金妮見到這一幕,並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呂樹沒有走,在諾爾的料想之中。
然而,下一刻,諾爾神情微變。
“雪太大了,好久才穿到這裡。”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聲音響起。
“我當然不會走,難道要替你打工百年,替你坐上那勞什子界主之位嗎?”一個熟悉的青年的聲音響起。
手持冰劍的黑髮少女,與火焰熠熠的金瞳青年。
他們一左一右撕破空氣而來,踏足樹內。
——穿過終焉之雪,他們消耗了一些時間,終於匯於此地。
雲上城神明本來還想拉來茜伯爾、單雙、莎琳娜等人,卻沒成功聯絡上。
玥玥則趁著世界屏障薄弱的時候,藉助門徒遊戲作為跳板,分出了自己作為靈知夢使的一部分力量,支援此處。
他們將蘇明安護在中心,武器齊齊對準諾爾·阿金妮。
……哦。
還真是齊心協力啊。
諾爾斜斜持起鐮刀,張開五指。
“……那就來吧。”他說。
沒有多餘的質問,亦沒有臨陣勸說。
每個人都深知自己心中的理想有多堅定,故而不打算依賴言語勸服敵人。
唯有死亡方可終結。
唯有勝利方可安睡。
潔白的霜雪覆蓋了世界,樹外極為寒冷,人煙湮滅。
——那夜吃年夜飯時,他們應該沒有想過,共享一盤餃子的他們會有一天刀劍相向。那時諾爾不愛吃芥辣,卻被呂樹搶走了香醋,後來在蘇明安的調解下,才給諾爾換了碟沒有辣椒的香醋。
那時諾爾調笑自己,他一個人吃飯時,可沒有人和他搶一碟醋。
“唰唰唰唰!”
蘇明安、玥玥、呂樹、雲上城神明……朝諾爾·阿金妮齊齊拔劍。
從陣容上看,隨著萬物終焉之主逐漸解放,算是勢均力敵。祂作為最古老的高維,所有力量都聚焦於毀滅,連一級神也無法匹敵。
但蘇明安的“共生”技能與世界樹,又增添了未知的砝碼。
諾爾低頭看了眼手背上的五瓣藍玫瑰。
他閉了閉眼。
鐮刀長滿了數之不盡的鮮花與綢帶。
“來吧。”
“向我證明你們的正義。”
……
水島川空亦沒有登船。
彼時她站在地牢裡,花見未來正聲嘶力竭地嘶吼:“你這個奪舍的混賬!把艾斯達妮陛下還給我!你這個……掠奪別人人生的混蛋!”
終焉之雪降下的那一刻,花見未來停下了嘶吼,怔怔地望向窗外的白雪。
忽然,她狂笑起來,抱住了地牢的鐵欄杆,極盡纏綿地親吻:
“終焉之雪!毀滅一切的雪!”
“哈,哈哈哈!終於要結束了!這世界終於要完蛋了!卡薩迪亞大人,多麼歡欣啊!”
這位信仰卡薩迪亞的“樂子人”,陷入了完全的癲狂。
這時,四面八方,響起了林音的聲音:
“——方舟即將起航,請所有人立即停下手裡的動作,描繪或持有草莓酥的概念,準備登船。”
“——方舟即將起航,請所有人立即停下手裡的動作,描繪或持有草莓酥的概念,準備登船。”
“重複一遍,登船時間為三分鐘,終焉之雪落得很快,逾期不候。”
水島川空知道,自己該登船了。她的口袋有一個精緻的草莓酥木雕,只要捧在手裡,便能脫離此處。
她的耳旁突然響起了白無涯的聲音:“他還沒走。”
“他?”水島川空一愣。
“你嫉恨又敬佩的那個人。”白無涯道。
“他在哪?”
“世界樹下。”
“他為什麼不走?”
“他不打算走,他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找東西?”水島川空提高聲音:“找東西能不要命嗎?”
“是啊。”白無涯困惑道:“他到底在找什麼東西,能讓他不要命了?難道不能登船後,慢慢再找嗎?”
水島川空怔怔盯著牆面。
這不是預期的登船時間,所以她推測,應該是終焉之雪來得太快,不得不提前登船。也就是說能量還不夠,蘇明安在找讓能量集齊的東西。
但是,這和常理違背,既然方舟已經啟航了,蘇明安為什麼還在找讓能量集齊的東西?
……啊。
她很快明白了。
她很快……明白了。
“我……正站在一塊即將被掩埋的時間裡啊。”她的心中響起思緒。
“快登船吧,徒兒。你已修煉至無涯劍道大圓滿,不日便能飛昇,待到新的世界,可更進一步。”白無涯道。
“師父,我不走了。”水島川空道。
“唉?你這丫頭,這裡已是終焉覆蓋之地,不日便將化為白色荒原,寸草不生。強留此地,有何意義?”白無涯疑道。
“抱歉,師父,但我一定要留下來。”水島川空緊了緊拳。
若她的推測真的正確,以後吧,以後她再和師父奔向更加圓滿的方舟!
她看了發瘋的花見未來一眼,將草莓酥木雕拋了過去。
“?”花見未來愣了愣,下意識接住了木雕。
“我的船票,送給你了。”水島川空淡漠轉身。
身後,“樂子人”再無半點笑聲。
水島川空釋放劍之領域,頂著霜雪外出,感知著急速下滑的靈氣,她知曉自己抗不了太久終焉之雪。
不過,最後的時間,她可以做一些事情。
她行過霜雪,現狀慘烈,白雪皚皚。她望見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的夫妻,望見了消融在雪裡的孩童。
——蘇明安在找東西,似乎是一枚鑰匙。不過,此時他被敵人牽扯住了。
“鑰匙……什麼樣的鑰匙?”水島川空御劍而行,靈覺蔓延。
白雪越來越冷,她的呼吸越來越輕。她知道自己的行為看起來很蠢,明知道有生路卻要留下。但是,她想賭一次。畢竟就算鑰匙再難找,現在死傷眾多,肯定比之前好找。
賭那個傢伙,能挽回這一切。
“鑰匙……”
她的靈覺忽然一頓。
雪原上,她看見了一枚鑰匙。
大雪覆蓋下,已經看不出這裡是哪個城市,僅能望見一柄金色的鑰匙,牢牢握在一隻手裡。
水島川空落下,拂開霜雪,望見一張稚嫩卻塗滿脂粉的臉龐,早已沒了呼吸。
“這個傢伙是叫……”水島川空想了一會:“時……鶯?”
水島川空拿走鑰匙,然而這隻手捏得極緊,不得已斬斷了少女的手指,才成功取走鑰匙。
雪地裡,攤開著一本日記本:
……
【白秋那個傢伙突然在觀眾席消失不見了,壞了,沒能及時記錄,我作為書記官失職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他。】
【……】
【怎麼下雪了?】
【不行,領袖讓我保護的東西,我一定要保護好……】
【(一大片血跡覆蓋了字跡)】
……
領袖?
水島川空想起,時鶯這位門徒遊戲玩家的領袖,似乎是叫……蘇琉錦?
是那個沒什麼心機的少年,給了時鶯這把鑰匙?蘇明安那麼執著於尋找的東西,怎麼會在蘇琉錦手裡?蘇琉錦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拿來。”
身後響起聲音。
水島川空攥著鑰匙,一點一點回頭。
一位白髮少年,身穿單薄布衣立於大雪飄搖之下。終焉之雪觸及少年的面板,卻沒有半點損傷。
他金色的眼瞳,毫無機質地望著水島川空,透明的水母觸鬚隨著風聲飄動。
“……你到底是誰?”水島川空嗓音打顫:“無視死亡規則,哪怕被啃噬也能復活,世上唯一存活的燈塔水母……我一直無法理解你的生命。”
少年露出了令水島川空感到陌生的微笑:“我是誰?你們不是一直在拯救我嗎?”
“拯救你?”水島川空蹙起眉頭。她試圖拔劍,然而白雪凍結了她的手掌。
白髮少年走近。
這一刻,水島川空才恍惚發現,少年的水母觸鬚,與世界樹水晶般的枝葉極為相像。
透明,柔滑,猶如水晶。
白髮少年露出微笑:
“你聽過生物圈裡,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的迴圈嗎?”
“食物鏈的最底層——從某種意義上,亦是食物鏈的最高層。最高貴的消費者,也不過是分解者的口中食糧。”
“燈塔水母能被萬物捕食,卻也化作萬物體內的營養。”
“能量守恆是宇宙的規律,羅瓦莎也必須遵守,憑什麼燈塔水母可以無限復生?”
——燈塔水母亦要遵守能量守恆定律。
它無限復生的能量,並不來自於它小小的軀體,而是……
“我是。”
少年的聲音柔軟而含笑:“——‘世界’。”
“無數吃過我的生物,它們死後分解成了土壤,所以,你腳下的土壤,亦是我的一部分。”
“無數吃過我的植物,透過光合作用吐出了氧氣,所以,你呼吸的空氣,亦是我的一部分。”
“無數吃過我的天族死後,屍骸化為了雲霧,所以,你頭上的雲朵,亦是我的一部分。”
“——凡是吃過我的生物,在尋常而普遍的生物迴圈中,透過反芻、分解、生產、排洩等方式,不知不覺用‘我’的一部分,釀造此世。”
“燈塔水母,它看似只是一團小小的水母。”
“實則,整個世界,都是我。”
水島川空瞳孔緊縮。
她意識到,這山川河海、雲霧霜雪,是世界的自然景觀,但倘若,這整個世界都是一個活著的生物呢?
——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世界並非死物的可能性。
假使這土壤,是那個生物的皮肉。假使這溪流,是那個生物的血液。
假使燈塔水母的無限復生之力,並非來自那一團小小的水母,而是整個世界……
他就是這個世界……本身……!“更方便一些,你也可以叫我的種族的另一個名字。”少年拿走了水島川空手裡的鑰匙,露出潔白的牙齒。
水島川空抬起眼皮,心臟狂跳。
……
“——‘羅瓦莎’。”
……
“!”隨身小琉錦忽然一個激靈。
“怎麼了?”蘇明安注意到了他的情緒。
“我有種很恐懼的感覺……”隨身小琉錦道:“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最後發現,最初的你,其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人……該怎麼辦?”
“……那就到時候再說。”蘇明安直截道。
他也恐懼過,恐懼自己是宇宙的器官,而非一個普通人。但結局未定,便不為此猶疑。
“我忘記了很多東西,只記得自己要回到這裡。”隨身小琉錦緩緩道:“我的願望是斬斷羅瓦莎根深蒂固的食物鏈……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抱有這樣的願望。食物鏈給我的過去造成了困惑嗎?還是說,我自己也很討厭過去的自己?”
“大帝便是大帝,大帝不需要為自己猶疑。”蘇明安道。
蘇明安的話語很好地寬慰了水母大帝,隨身小琉錦很快振作起來:“沒錯……只有鬥倒反派才能走向真相……來!我繼續幫你投骰!”
蘇明安抬頭,再度專注投入戰鬥。
——經過“共生”,他、呂樹、玥玥、雲上城神明四人,皆已面目全非。
終焉的黑霧腐蝕了他們的皮肉,永恆的花葉刺穿了他們的骨骼,蘇明安將觸鬚的力量共享給了他們,於是每個人都拖拽著血淋淋的觸鬚。
他們觸鬚滿身,遍體鱗傷。
他們再不言笑晏晏,再不最初。
他們的敵人——終焉與永恆的神使亦傷痕累累,瀕臨力竭。
“鐺——!”
鐮刀觸地的聲音。
諾爾·阿金妮吐出一口血,支撐著鐮刀,彷彿一座即將崩塌的山嶽。
他的胸口被血跡染紅,四肢骨肉皆如藕斷絲連。
“諾爾,你悔過吧。”
呂樹終究是忍不住,說了對諾爾的第一句話。
呵……
諾爾笑了,他望著樹外的悠悠白雪。有一瞬間,他想起了那個被自己親手摔碎的水晶鋼琴音樂盒。
深埋的記憶裡,無數畫面在他的腦海閃過,無數道錯誤的分岔路口閃過他的瞳孔,恍惚中,他望見了數以百計的黃色的樹林。
他閉了閉眼,將這些景象盡數隱去,在高維的注視下,僅餘緘默。
“並未做錯。”
他道:
“如何悔過?”
……
……
【他必殺我,我雖無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還要辯明我所行的。】
【這要成為我的拯救,因為不虔誠的人不得到他面前。】
【你們要細聽我的言語,使我所辯論的入你們的耳中。】
【我已陳明我的案,知道自己有義。】
【——《舊約聖經·約伯記》13:15-18】
……
故事進入最後階段,之後的劇情會透過長篇大章不定期陸續放出,不再日更小章,共三個以上最終結局,預計在6月23日之前全線完結。
(2020.11-2025.6,四年半,五十六個月,從大一至畢業,感謝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