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墨線量滄海
秋雨連綿了三日,執法峰的石階被浸潤成深墨色,空氣中瀰漫著溼冷與草木腐朽的氣息。陳觀值房內的卷宗,因這溼氣,邊緣微微卷曲,散發出更濃重的陳舊味道。
那份關於後山乙字柒號藥園的加急玉簡,被陳觀單獨置於案几一角,並未立即處理。
他依舊按部就班,每日開啟陳情箱,審閱新送來的、已大幅減少的底層訴請,隨後埋首於那似乎永無盡頭的故紙堆中,繼續他釐清舊賬、起草總綱的工作。
只是,他翻閱卷宗的速度,似乎比往日更慢了些,眼神落在字裡行間時,那專注之下,多了幾分審慎的掂量。
馬奎按捺不住,藉著送新卷宗的機會,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陳師弟,那乙字柒號藥園的案子,可是標註了‘加急’,牽扯不小,拖延不得啊。”
陳觀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他:“案情複雜,證據需逐一核驗,急不得。”
馬奎被他這輕飄飄的一句頂了回來,臉上有些掛不住,乾笑兩聲:“那是自然,陳師弟辦事,向來穩妥。”心裡卻暗自冷笑,只當陳觀是心生怯意,不敢觸碰那燙手的山芋。
他並不知道,陳觀並非怯懦,而是在做另一種準備。
這幾日,他調閱了所有能與乙字柒號藥園扯上關聯的、哪怕是蛛絲馬跡的記錄——靈草入庫、人員調配、靈石流向、甚至那幾年宗門的氣候紀要。
他像是在下一盤盲棋,於無人處,默默推演著所有可能的棋路,以及落子後必然掀起的驚濤駭浪。
與此同時,那股無形的壓力愈發沉重。曾經在靈田、礦洞因新規而稍得喘息的弟子,處境愈發艱難。
新任的監工變本加厲,各種巧立名目的剋扣與責罰,比以往更甚。
安全規鎖的警示被公然無視,甚至有一處礦洞在規鎖指標已泛紅時強行開採,導致一名礦工被落石砸成重傷。訊息被死死壓住,但恐懼如同實質的冰層,凍結了所有試圖求助的念頭。
陳情箱內,連續兩日,空無一物。
那空,比以往任何滿溢之時,都更令人窒息。
第三日清晨,雨勢稍歇。陳觀依舊準時開啟木箱。裡面,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
不是訴狀,也不是信件。
那是一塊粗布,像是從衣衫上撕下的一角,顏色灰敗,邊緣參差。布上沒有任何字跡,只用某種暗紅色的、已然乾涸板結的顏料,畫了一把歪歪扭扭的尺子,和一個同樣歪斜的鎖頭形狀。
沒有言語,卻彷彿訴說著千言萬語。
陳觀拿起那塊粗布,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粗糙和那顏料的硬痂。
他靜靜地看著那拙劣的圖畫,看了很久。然後,他將這塊粗布,小心翼翼地撫平,與那兩份語焉不詳的陳情書,收入了同一枚玉簡。
他合上箱蓋,轉身走回值房。經過那堆積如山的卷宗時,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自己的案几。
他坐了下來,終於,拿起了那枚關於乙字柒號藥園的玉簡。
神識沉入,卷宗內容早已爛熟於心。
證據鏈看似完美無瑕:所有記錄都指向一名姓趙的內門弟子,利用其身為某位太上長老遠親的身份,在掌管乙字柒號藥園期間,監守自盜,竊取大量珍稀靈草,中飽私囊。人證、物證、往來賬目,一應俱全,邏輯閉環,幾乎無懈可擊。
太過完美了。
完美得像是一件精心燒製的瓷器,每一處釉色,每一道紋理,都嚴絲合縫,反而失卻了真實生活該有的毛糙與意外。
陳觀閉上眼,識海中,那枚“天道公章”散發出溫潤而微涼的氣息。
它對“秩序”與“真實”有著本能的感應。此刻,這枚公章正傳遞來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直覺般的不協之感——這完美的證據鏈下,似乎掩蓋著某種更深層、更扭曲的“無序”。
他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沒有立刻批註,也沒有傳喚任何人。他只是取過一張新的宣紙,提起那支用了許久、筆尖已略顯禿鈍的狼毫。
他開始重新梳理。
不是梳理卷宗,而是梳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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