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眼睛透過層層迭迭,密密麻麻的蘆葦杆與紙草葉往外看。
距離這座小湖不遠的一處平地上,那些野蠻的法蘭克人建起一個臨時營地,燃起篝火,照亮了暗沉沉的沙地與湖水。
從窺視者的角度可以看見,這支隊伍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只有三個身著鍊甲的騎士,還有兩倍於他們的扈從,和三倍於他們的武裝侍從。
這些侍從還擔負著馬伕與雜役的工作,一確定了露營的地方,他們就去汲水,蒐集燃料和尋找食物了。
而被他們簇擁在中央,面對著篝火的是一位貴女,帶著兩個侍女。
他們都是騎著馬來的,不說那些騎士老爺,就連那位貴女騎著的馬都是一匹罕見的阿拉比馬。
它前額廣闊,鼻端修長,小小的耳朵豎得直直的,眼睛又大又圓,倒映著火光,就像是在燃燒,四肢修長,肌腱發達,還是在阿拉比馬身上很難看到的純白色馬,只在額頭上有著一隻黑色的星星。
窺視者戀戀不捨地盯著那匹馬兒看了很久,才勉強移開目光,這些法蘭克人的隊伍裡還有一輛羅馬式的四輪馬車,兩輛雙輪馬車,不過都是用來裝載輜重的,畢竟從這裡到加沙拉法,可沒平坦的大道可走。
那位貴女似乎一直處在悲傷之中,以至於十分虛弱,就連下馬都是由騎士抱下來的,她的侍女在箱子上鋪了又厚又軟的海狸皮毛,又加了一層光亮的絲綢,才讓她坐下,即便如此她都坐不穩,需要倚靠在侍女的肩膀上。
窺探者又看了一會,才緩慢地沉入水中,潛入湖底,除了帶起一些漣漪之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你確定那是一位真正的貴女嗎?”
面對首領的嚴厲詰問,窺視者毫不動搖地點了點頭,“那些騎士們服侍她,就如同最卑賤的奴隸服侍他們的女主人,他們將金盃遞在她手裡,還為她切下最好的那塊肉,她看起來毫無胃口,滿面愁容,便叫隊伍裡所有的人都開始悲傷起來。”
“那也是能偽裝的。”首領說。他看出自己派出去的哨探露出了猶豫之色,他相信這個年輕人的忠誠與仇恨,但也知道那些野蠻的法蘭克人並非毫無智慧,他們才失去了他們的妻子、姐妹與女兒,怎麼還敢將鴿子暴露在鷹隼的視線下呢,除非這原本就是一味甜美的誘餌。
“但她……”窺視者以一種難以言喻,又是苦澀又是不甘的語氣說道:“她是我見過最美的一個女人。”
首領怔楞了一下,“你的妹妹曾被人們稱為磨碎的麝香,凝結的晨露,哪怕她已經死於法蘭克人之手,仍舊有無數人懷念她的聲音與容顏……”
“我也想用一些最惡毒的詞語來形容她,就如同那些被我們劫走的法蘭克伎女,”窺視者說道:“但我無法欺騙我的眼睛,也無法違揹我的心。”
首領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那麼它有沒有超過你的憤怒呢?”
“沒有,”窺視者將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彷彿要將它挖出來:“我越是看到這樣的美好,心中就越是悲慟與憎恨,那些法蘭克人奪走了我的珍寶,我也要奪走他們的珍寶,並將她撕得粉碎,丟在他們的面前,讓他們如我這般痛苦懊悔。”
“是的,”首領說:“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從窺視者的面前走開,去尋找長老。
這支如同法蘭克人眼中尖釘,肉中利刺的隊伍並非來自於一個村莊,或是一座城市,他們是法蘭克人積累下來的罪惡釀造出來的苦果。
即便阿馬里克一世一直在竭力控制軍隊中的騎士們,但只看瓦爾特,就知道他只是貴族軍事會議中說話較為有力的一人罷了,他既無法制定法律,也無法懲戒罪犯,只能用狩獵、比武大會、貴女與就在眼前的比勒拜斯,和之後的福斯塔特來誘惑他們,就像是在驢子面前吊一根胡蘿蔔。
但這就意味著,如果這些驢子厭倦了胡蘿蔔,或是他們認為新鮮的果子比胡蘿蔔更好吃,他對他們是沒有任何權力的。
說句實話,阿馬里克一世並不是那麼殘暴的君王,但大軍一路至此,不可能全靠亞拉薩路,加沙拉法或是海上的艦隊補充給養,那些牲畜、小麥大麥、棕櫚油甚至布匹,皮毛,都是從撒拉遜人的村莊裡劫掠而來的。
確實有些騎士仍舊保留著仁善的本性,他們會留下必須的種子與口糧,或許還有一些不足,卻也可以支撐著那些農民度過之後的幾個月。
但大部分騎士在自己的領地上時,都能從同為基督徒的農奴口中掏出最後一點豆子,橫行在異教徒的土地上時就更是別說了。
而如朗基努斯遇到的那幾個畜生……正如那位撒拉遜人所說,他們就是烏頭、馬錢子、眼鏡蛇的毒液那樣的東西,一被倒入酒杯裡,這杯酒無論原先多麼醇厚甜蜜,都只能變成可怕的毒藥。
每一晚都有火焰自村莊升起,每一次都能引燃更多的仇恨,這種仇恨不用血來洗淨是不可能的,他們將僥倖逃生的婦孺送往其他的地方,自己留下來,帶給那些法蘭克人同等的恐懼與悲傷。
但長老並不支援他們這樣做,“先知從未這樣教導我們,你曾是軍隊中的‘卡頁德’(管理五十個士兵的隊長),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先知告訴我們說,即便在最可怕的廝殺中,也切勿失去信者的心,他教導我們說,征伐只是一種引導人們向著真理的手段,血腥與哀嚎從來不是我們的目的。
只要他們願意臣服,繳納貢稅,我們不會劫掠他們的平民,不會殺死他們的婦孺和老人,不會毀壞他們的寺廟,他們甚至可以依然信他們的神,我們若是與他們簽訂了契約,也會遵守契約上的每一條規定。”
說到這裡,首領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但那是對人的!不是對野獸的!”
“所以你也要變成野獸嗎!?也要那些孩子變成野獸嗎!?或者你以為我是在憐憫那些野蠻人的妻子和女兒!?”
長老同樣低聲喊道,他一躍而起,以這個年齡不該有的速度緊緊地攫住了首領的深襟外套,與他面孔對著面孔,“不,不,不!看看,看看那些小夥子們吧!他們原先只是要向敵人復仇,讓他們知道,撒拉遜人的刀鋒只會比他們更鋒利!但現在他們都變成了什麼樣子?!他們已經變得如同他們的仇敵一般無恥和貪婪!求求你!”
即便到了此時,長老依然記得壓低聲音,但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是從自己的心上扯下來的:“求求你,帶著他們去福斯塔特,去見哈里發阿蒂德,如果你瞧不起他身邊的大維奇爾沙瓦爾,也不願意信他,那就帶著孩子們去大馬士革,去找贊吉的希爾庫和薩拉丁!到他們的軍隊裡去,堂堂正正地與你的敵人決一死戰,而不是沉溺在法蘭克女人的胸膛裡!無論你們要將哪把刀子刺入她們的身體!”首領瞪著他,目眥欲裂,他想要否認,併為了長老對自己的羞辱憤怒,但他只是喘息著——他難道沒有發覺嗎?一開始,他們只想要讓法蘭克人品嚐自己嘗過的苦澀,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年輕人更熱衷於享受掠奪與強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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