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最後,互道晚安前的臨睡分別時刻,兩人又聊起過這段插曲,聊起關於“自由”與“必然”的命題。
若依說範寧起初是坐著睡過去的,靠倒過來的樣子,就像當初航班起飛後的她自己,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有幾滴淚水沾溼了她的肩膀,然後範寧自己又趴到桌子上伏案去了。
而提到“航班”,範寧倒想起來,夢中的來電其實早有過這麼一次了,只是在飛機上的那時模糊,且連綿不斷,這次清晰,且預感不會再有。
不會再有。
在若依把自己的身影關入裡間後,範寧站在門口怔立了數十秒,他鮮明地意識到這一天在真正意義上結束了,命運的可能性分支又枯萎了一束。
她恐怕依舊不會有很好的休息,高原反應對人的睡眠質量影響還是比較大的,但既然最後三日的計劃需要繼續執行下去,就必須在次日凌晨5點將她叫醒,起床後,範寧猶豫了一會,敲門推門的時間是5點15分。
這時天色還漆黑一片,範寧拉開電燈,床頭櫃上放著水杯和一盒拆開的乙醯唑胺,被子裡的少女神色看上去很不舒服,但還是強打精神坐了起來,她原先伸展的手旁位置,散落著一本倒扣的歌德的書。
“可能兩三點才睡著。”若依低頭揉眼。
“比預想的略好,上車後再補覺吧。”範寧在床沿落座,拿起這本書。
歌德啊,也是會聊起的話題,不過範寧著迷於《浮士德》中宏大而複雜的哲學命題,而她更愛這本帶有鮮明的“狂飆突進”時期敘事風格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如果你在一個美麗的夏日傍晚登上山崗,你要想起我,想起我時常從山谷爬上來;你要眺望那邊教堂墓園裡我的墳墓,看落日餘暉中長長的荒草隨風搖曳。”
範寧讀起倒扣位置的這一頁,在漆黑的窗前,在旅店退房時,在發動機鳴響後。
越野車隊碾過一道道冰磧壟,若依睡眼惺忪地扣好安全帶,又在這種顛簸與黑暗中再度淺睡。
美麗的錢德拉湖猝然撞入視野的時候,範寧沒有叫她,自己沉默打量著遠光燈照射出的一幅幅畫面,泥濘的道路,黑熊的掌印,環繞湖岸的落葉松林。
那湖面中心未凍的幽藍水域,就如一塊被神祇擲碎的鈷玻璃,折射出LeoPargial山峰西壁的嶙峋倒影。
磨難?有資格用這個詞彙嗎,範寧以前覺得是沒有資格的,世上際遇更慘的人不可計數,眼下這般充其量叫“現代人的精神困境”,他其實一直以來都對“強行找苦吃”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記得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裡寫道,“人們說苦難的折磨會讓人變得高風亮節,這話並不對,有時幸福有此可能,苦難則大致上只會讓人變得心胸狹窄而滿懷恨意。”
但像“頭頂的星空”這一類的美好追逐之物,究竟是如何做到給人以悽美終局之印象的呢?看著車窗外面風景掠過,範寧仍然不太理解。
這麼去思考的時候,主體不再只是自我,它的概念被擴充套件了——人類、時空、不同的人類、不同的時空——也許“自由”和“必然”根本就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也許非理性的、盲目的、不可抑制的生命意志降臨到世界,本身就帶著磨難與悲劇的底色。
兩人後來看到了一次壯麗的日出,奇異翻湧的色彩,雲的變形與倒影,啟示性的金黃,深奧的紫,濃重的紅與鮮亮的藍......那些飽受磨難的哲人與聖徒的軀體上呈現的一定是這些顏色。範寧叫醒若依,兩人一起靜靜地看著,她的手靜潔、溫柔,額頭一直在微微發燒。
“噯,範寧,你相信所謂‘synchronicity’麼?”期間若依這麼去問。
“synchronicity?榮格口中的同步性?共時性?”
“嗯,卡爾·古斯塔夫·榮格,上世紀瑞士的精神分析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人。他認為有時多個毫無因果關係的事件同時發生,其間實際是隱含某種聯絡的,因此,試圖用‘共時性’的理論去解釋這類現象。”
“我覺得......怎麼說呢,算是一種精神分析的思路吧,而非科學理論。”範寧抓著車廂內的扶鉤,眼神和思緒飄遠,“站在學理工科的角度出發,這是很難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去實證的,但是,歷史千頭萬緒,冥冥之中的事,誰又能下定論呢。”
“歷史千頭萬緒。”若依點頭,“無實證的因果聯絡,卻對當事人有意義:一類啟示,一組糾纏,一場震撼的頓悟,一種深刻的慰藉,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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