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總編暴怒的咆哮彷彿還粘在耳膜上,嗡嗡作響。
烏梅背靠著軍墾城街道旁那棵蒼老的梧桐樹,粗糙的樹皮硌著她的脊背,帶來一絲遲鈍的痛感,反倒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午後的陽光穿過濃密的枝葉,在她腳邊那堆被撕得粉碎的採訪本紙屑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那堆狼藉的碎片,是她記者生涯潦草的句號,也是某種沉重負擔的卸下。
風吹過,幾片雪白的紙屑打著旋兒飛起,輕盈得如同某種告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軍墾城特有的、混合著草木與陽光乾燥氣息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
前途未卜的茫然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謝總編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還在眼前晃動,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虛脫後的平靜籠罩了她。
那是一種良知終於掙脫枷鎖,靈魂不再被扭曲的筆所奴役後的釋然,儘管鈍痛依舊清晰。
口袋裡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一條新資訊提示。
烏梅沒有立刻去看,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條通往葉家小院的安靜道路。
院牆內,月季花的芬芳似乎還能隱約嗅到。那裡坐著兩個女人,玉娥和伊凡娜。
她們像沉默的礁石,守護著同一個男人,也守護著一種她剛剛才在驚濤駭浪中觸控到邊緣的、名為“無私”的精神高度。
那高度,讓她曾經精心構築的“真相”顯得如此卑劣而渺小。
她掏出手機,指尖還帶著微微的顫抖。螢幕上顯示的正是葉雨澤回覆的簡訊,簡短得沒有一絲波瀾:
“不是去我家了嗎?找我老婆就行,她的公司缺人……”
玉娥的公司?那個優雅沉靜、目光溫柔似水卻又能包容如海的女人……
烏梅的心猛地一縮。去那裡,意味著安全、體面,或許還能經常看到那個讓她心潮翻湧的身影——葉雨澤。
這念頭極具誘惑力,像沙漠旅人眼中的海市蜃樓。
然而,就在這念頭升起的剎那,伊凡娜那雙碧藍眼眸中的光芒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是一種歷經歲月淬鍊後,純粹到近乎神聖的坦蕩與無悔。
她追隨他,不是為了靠近,而是為了報答,為了並肩作戰,為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託付!
一股近乎決絕的力量猛地衝散了那點脆弱的誘惑。
不!烏梅的手指在螢幕上飛快地移動、搜尋。戰士集團……龐大的產業帝國……種業公司……戈壁灘……新能源套種……
當“戰士種業公司-荒漠治理與新能源協同專案部”的招聘啟事完整地跳出來時,烏梅的心臟幾乎要撞出胸膛。
啟事裡冰冷的字眼像戈壁的風沙一樣撲面而來:
“長期駐紮野外基地”、“工作環境艱苦(戈壁、荒漠)”、“需適應極端溫差與強風沙”、“結合光伏發電、風能進行節水農業試驗”、“具備強健體魄與堅韌意志”……
條件越是苛刻,烏梅眼底的光芒卻越是熾熱。
她知道,葉雨澤的心血,很大一部分就傾注在這些與風沙搶土地、與乾旱爭糧食的領域。
他經常在那裡!那片廣袤而嚴酷的天地,才是他真正的戰場!
靠近他?不,她渴望的是走向他戰鬥的地方,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雙手,去理解那“燈塔”光芒所照耀的究竟是什麼!
哪怕那意味著風沙撲面、烈日灼烤,意味著遠離城市的繁華與安逸。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整個戈壁的遼闊都吸進肺裡。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她撥通了招聘啟事上留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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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咆哮著,捲起漫天黃塵,在望不到邊際的灰褐色戈壁灘上顛簸前行。
車窗外,天地被一種單調、粗糲、令人窒息的荒涼所統治。
稀疏的駱駝刺和梭梭草是這片死寂大地上唯一的生命跡象,頑強卻也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遠處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黃色巨浪,一直湧向鉛灰色的天際線。
風,是這裡永恆的主宰,裹挾著沙礫,永不停歇地撞擊著車窗,發出單調而執拗的沙沙聲,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啃噬著一切。
烏梅坐在副駕駛,身體隨著吉普車劇烈的顛簸而不斷搖晃、撞擊著座椅。
她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因為乾燥而微微起皮,緊緊抓住頭頂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胃裡翻江倒海,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出發前那股近乎悲壯的豪情,此刻被這無情的路途和環境的嚴酷一點點碾磨著。
開車的是專案部一個叫老張的技術員,面板黝黑粗糙得像戈壁的礫石,咧著一口被劣質菸草燻得發黃的牙:
“新來的?大學生?記者?”
他瞥了一眼烏梅那與戈壁格格不入的、還帶著點書卷氣的蒼白臉龐和她腳邊那個嶄新的戶外揹包:
“嘿,放著城裡的福不享,跑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遭罪?圖啥?”
“圖……學點東西。”
烏梅的聲音被顛簸和風沙撕扯得斷斷續續,目光卻倔強地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荒蕪。
圖什麼?那個深埋心底的名字,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
“學東西?”
老張嗤笑一聲,方向盤猛地一打,避開一個深坑,車身劇烈傾斜,烏梅的頭“砰”地撞在車窗上,眼冒金星。
“學吃苦?學吃沙子?看吧,待不了三天,保管哭著喊著要回去!”
他嗓門很大,壓過風聲,“前面拐過去就到‘綠洲一號’試驗田了,嘖,名兒叫得好聽,鳥毛都沒幾根!”
吉普車猛地衝上一個沙土坡,視野驟然開闊。前方,一片巨大而突兀的景象撞入烏梅的眼簾,讓她瞬間忘記了顛簸和頭痛,忘記了老張的嘲諷,忘記了所有的不適。
灰黃死寂的戈壁灘上,一大片整齊劃一的深藍色方陣如同從未來降臨的巨毯,鋪展在天地之間——
那是成千上萬塊太陽能光伏板,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著冰冷而銳利的光芒,構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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