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康二十一年,冬。
蕭鳴逸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七歲的他跪倒在清壺山下的雪地上,遍地是尚還溫熱的屍體,士兵們在他眼前擦著刀劍,鮮血一滴一滴墜落,染透了皚皚大地。
片片霜雪凝在枝頭,他的四肢像枯樹幹一樣僵硬,渾身透骨冰涼。
世人以山河為名,將當今武功大成者捧在最高處,奉若神明。
可現在,以“俠”字著稱的六江,其中一位就在他眼前。
周明放走過來,高高在上俯視著蕭鳴逸,面上卻露出幾分不忍,“別怪我們心狠,要怪就怪你出生在帝王家,我們只是按照吩咐辦事罷了。”
蕭鳴逸被壓在樹下,身後計程車兵舉起了長刀,鋒刃反射出一道銀光,有些刺眼。
大刀將要落下,有人說道:“周兄,二殿下的命令是將他活著帶到約定地點,如果違抗.”
“蕭彬是怎樣一人你不清楚嗎?你大可回想他府上那些幼童的下場,這是他所忿恨的親弟弟,將這孩子送去荒山野嶺交給他,未免太不人道。”周明放對著行刑人點了下頭,“動手吧!”
嘶騎聲就在此刻乍然響起,眾人紛紛回頭。
那道身影越來越近,英氣迫人的女子持一杆長槍跳落馬下。
清雪於她肩頭灑落,大風揚起她的衣帶,她有著極為溫潤的眉目,卻自帶風雷嘯而不驚的氣場。
這是蕭鳴逸初次見到裴奈,只此一眼,他卻終生難忘。
在許多年以後,他也常常夢到這幅場景,夢裡有個女人,孤身一人,橫穿千里疆土,只為接他回家。
“來者何人?”周明放開口問道。
女子將槍身一轉立於身側,“裴家槍,裴奈。”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蕭鳴逸的眼皮抖動了兩下。
母親曾經告訴他,他的啞巴舅父娶了個頂厲害的女人,他的舅母,乃是裴家唯一的後人。
年幼的他彼時還無法體會其中的份量,等他又長了兩歲,他才漸漸明白,那句話意味著,在他舅母身後的,是整個裴家軍,也是民心。
“上三山,逐北槍?”周明放打量著裴奈,動也沒動,嘴角似有幾分薄笑,“裴昊將軍已死,郭旻遠在邊疆,就憑你小小年紀,也敢自稱裴家槍?”
裴奈沒有栓馬,只踏過厚厚的積雪,一步步走來。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橫屍,眼神露出幾分狠戾,“我不願與你廢話,交出蕭鳴逸,可留你們全屍。”
周圍響起無數譏笑聲。
周明放同他們笑著,不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看你一人來此,可是你丈夫顧瑾珩派去嘯陽關的人都中了計?”
“你們的主子蕭彬也就只有收買太監這點本事了,不錯,我去晚幾步,他們已經中了陷阱,”裴奈話鋒一轉,“不過,你們也不好奇一下,我又如何得知這裡的方位?”
周明放臉色一變,“嘯陽關的人”
裴奈頷首,“你們的人口風不嚴,臨死前把什麼都招了。”
“單靠你一個人嗎?”周明放露出懷疑的神色,說著,拎起了一旁的古銀長斧,“那我倒有些好奇,想見識見識所謂的裴家槍了。”
他將長斧高舉,快步朝裴奈猛衝去。
長斧越過頭頂,他兩手使力,令斧背向下,隨即朝裴奈狠狠砸去。
裴奈側身一避,躲過他的攻擊。
黢黑如墨的槍身隨她右手一轉,劃過半道圓弧,險險與斧身相錯,割過周明放右臂和前胸,鮮血濺在斧柄上。
周明放洩了幾分力,忙將斧子回撤。
“你不該讓我。”裴奈失望地看著他。
周明放看著胸前的傷,眼中出現興奮,他將斧子一回轉,再次斜劈下去。
裴奈連忙轉身避開,但周明放的下一擊立刻接了上來。
他動作越發迅猛,裴奈漸顯吃力。
在長斧持續的進攻中,裴奈抓住唯一的破綻,以槍身格擋住斧背,斷了周明放的招式。
“闢地三斬,你是陶江天斧,周明放?”裴奈不解地瞧著他。
周明放笑了笑,“眼神不錯,罕逢敵手,今日便可痛快一戰!”
天斧的主人完全摒棄後手,斧子再度掄起,招招都是不死不休的威力。
裴奈躲避著他的攻勢,還是難忍滿腔怒火,斥罵道:“陶江後人為何要給蕭彬當狗?”
“是你們裴家不明形勢,站錯了隊。”
周明放再不露破綻,裴奈一直找不到機會反擊,在攻勢漸弱之時,她一咬牙,抬槍硬接了天斧的一斬,利刃砍在槍身上,堪堪停住。
可橫斷江流、破土碎石的古銀天斧也未能深入,只擦過長槍表面,留下微末的創傷。
周明放歪了下頭,“雖然你手中的不是逐北槍,但也有點意思。”
“此槍名為歸墨,即將成為槍下亡魂的你,該知道它的名字。”裴奈帶槍連轉,在最後一刻橫劈出去。
銳利之氣劃破半空,眾人肉眼可見,似有一道白弧朝周明放胸前撞去,在他胸口切出一道血痕。
周明放長斧撐地,強撐站著。
在所有人以為他將倒下之時,他低低唸了一句:“裴家槍第三式‘撥雲穿甲’一稱,果然名副其實。”
裴奈正驚訝於他輕鬆點出了自己的招式,周明放隨即一提斧柄,斜斜丟擲。
長斧在空中化身巨大的旋鏢,直朝裴奈而去。
蕭鳴逸在一旁喊出聲。
可裴奈已經慢了幾分,身形一移避開了要害,但斧刃無情割過她的左臂,剌出深深一道血口。
裴奈身形一晃,單膝跪地,似有些無力。
周明放朝橫插在雪地裡的長斧走去,嘴裡說道:“大意了,逐北槍後人。”
裴奈低著頭,面色鐵青。
周明放拿起雪地裡的武器,走到了裴奈身後,語氣裡滿是對臨終之人將死的惋惜。
“其實你沒必要,誰都知道逐北槍對於天下的意義,沒人敢動你們裴家,你們只需態度中立,不論皇位上坐著誰,都少不了你們的好處,明明能安穩度日,何必要拿裴家幾百年的名譽來賭呢?”
“亂世當頭,誰又能夠獨善其身?”裴奈將左臂的衣袖上拉,遮蓋住血口。
她用右手捧起一把雪,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隔著布料,將雪捂在了不斷淌血的傷口上。
清雪裹攜著至極的冷意,將疼痛瞬間逼出,使創傷麻痺。
裴奈咬著牙,“太子愚庸無能,蕭彬惡行多端,我拼死救阿逸,不只因為他是我的外甥,也因為他是天耀唯一的希望。”
周明放的目光還落在她的傷口上,眼中卻已流出欽佩之意。
在凜冽的寒風中,裴奈遽然笑了笑。
右手已經鬆開,她撿起了地上的長槍,說道:“你是我目前所交手的人中最厲害的那一個,不過,也只會是從前。”
七尺長的槍棒在裴奈手中豎直一轉,掠地揚起塵雪。
裴奈借勢站立回身,槍鋒直朝周明放劃去。
周明放用斧身一擋,便發出金屬撞擊的巨響。
裴奈也不退,歸墨槍頂住他的長斧。
她連衝兩步,右手穩定著槍身,卻不斷前滑,臨近時頃刻間一個轉身,左右手互換。
長槍又一次給了斧身壓力,她卻同時借轉身一個後踢腿,踢在了周明放胸前。
周明放胸口有傷,吃痛後退。
裴奈左臂帶槍轉過半圓,腿落地的同時,槍尾已精準撞在斧柄上。
斧頭一側,立時朝裴奈砍來,卻因力道不穩失了威力。
裴奈收槍避開,連轉兩圈,有勁風捲地而起,攜雪四揚。
槍桿頂在地上為她做了支撐,裴奈躍地而起,目標只有一個,便是眼前的周明放。
長槍自上而下狠狠劈去,鋒芒乍現,似白虹追月。
強大的氣流斬裂大地,狂風擊起兩道雪牆,又在瞬間轟然倒塌。
裴家槍第九式,江山移步。
滾滾的血液湧入地縫,裴奈落地起身,周明放跪倒在地坑中,已然面目全非。
如能遺忘呼呼作響的風聲,四周該是一片死寂。
沒人能相信陶江天斧會死在女人的槍下,慘敗至斯,他的手下們漸漸回過神來,怒喊著一齊衝去。
裴奈轉身相迎,槍鋒劃過平白雪地,猶如帶血行筆。
金石相擊,琅琅作響。
與裴家槍一比,這些訓練有素計程車兵彷彿初習武學的稚童。
那是渾然天成的一招一式,對敵之人無不被氣勢所壓迫。
這便是撐起天耀江山,守護萬土和平的力量。
逐北裴家槍.所有人都能發現,眼前的女人槍法自片刻前更加穩準精進。
在一次戰鬥中就能得到如此提升,這究竟是怎樣的武學天賦?他們這樣想著,就在疑惑中一一倒下。
利刃劃過空中,似閃電脫雲,又似流星追隕,電光火石間,是一次又一次擊殺。
血落滿地,哀嚎鋪疆。
當每一個招式都施展到近乎完美,裴奈,便猶如戰場上的修羅。
當長槍落定,最後的敵人也跌入遍染紅色的大雪中,周遭唯剩下磨人心絃的闃寂。
裴奈一步步朝蕭鳴逸走來。
她的嘴唇好像有些乾澀,什麼也沒說,只是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蕭鳴逸伸出了手。
蕭鳴逸維持著揚頭的動作,面前的手如玉筍般美麗,此刻卻沾滿了血滴。
他的右手已凍得青紫,艱難地搭在她的掌心,裴奈拉他,他卻起不來身。
“腿部受傷了嗎?”裴奈向下觀察後說道。
“嗯。”蕭鳴逸用鼻腔發出聲音。
裴奈轉身蹲下,“上來,我揹你離開。”
蕭鳴逸說不清自己的情緒,只是將身子一點點挪過去。
等他整個人趴在了裴奈背上,裴奈才托住他的雙腿緩緩起身。
不遠處有一些動靜,那是血泊中的周明放。
裴奈知道他沒有能力再反抗,便揹著小小的蕭鳴逸,向遠處受了驚嚇的馬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