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水中月

“這是真相嗎？”

陸淵蹲下身，直視著迴光返照的老者，對方顯然從瘋癲狀態恢復過來。

“末法時代，仙神都失去修為，此人卻能運轉術法，這末法天災絕對不簡單。”

說話間，老者嘴角又開始滲出血跡，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陡然盯住了陸淵。

“小子，你是個嫉惡如仇的人，想知道真相，就讀懂這幾本書吧！”

老者從袖口取出一個散發著黯淡光芒的小盒子，用力在石頭上一磕，盒子破碎，竟掉出了一部厚重的書匣。

“玄黃永珍？”陸淵隨口唸出木製書匣上雕刻的古樸字跡。

回過神再去看老人，對方已經閉上眼睛，陸淵伸手試探鼻息，只輕輕一碰，老者的皮肉化作飛灰，只剩一堆慘白骨骸保持著躺臥姿勢。

糟亂的眾人正群情激憤，並沒有發現山坳下發生的事。

擔心人多眼雜，陸淵抓了溼泥塗抹在這木匣上，所幸這匣子古樸晦暗，沾上泥沙同普通盒子沒區別。

四下看去，扳著樹幹，陸淵爬上亂哄哄的山坡。

這裡的人群大多散去，三三兩兩的失鄉之人仍在哭泣。他的同窗李善存也在其中，哀嚎得格外慘烈。

“陸淵，你還活著？”

見同窗倖存，李善存連忙抹去眼淚來到陸淵跟前。

兩個少年臉色都有些蒼白，方才末世景象著實讓失魂落魄。

一言不發，陸淵爬到山石高處，環視遠處。

下山的人垂頭喪氣，七零八落走在廢墟般的土地上。視野中的平原丘陵間滿是火坑，濃煙如柱子般連綿成片，死寂的氣息縈繞四周。

“陸淵，我們回書院吧！”李善存帶著哭腔喊著。

怔怔出神，陸淵只覺胸口憋著一口氣怎麼也吐不出來，連帶著心裡發堵，難受的感覺無以言表。

望向遠處，他的眼睛清澈見底，眼神卻只有身為弱者的茫然與無奈。

“這就是凡人的命嗎？”

來時歇腳的村鎮都成了廢墟，樹倒屋塌，死傷民眾不知凡幾。

遠處時常能見到修煉界墜落砸出的巨大火坑，高溫融化地面，岩漿凝固成漆黑堅硬的琉璃。

凡人哭喊著從廢墟里拖出支離破碎的親人，慘象遍處，令二人不忍直視。

“陸淵，你說墨谷城會不會也塌了？”

李善存心驚膽戰地扯著陸淵的袖子，不敢去看那些血淋淋的景象。

兩人就讀的書院在距離東山最近的大城——墨谷城。

“災年必亂，走一步看一步吧，讀書人能做的不過是清醒。”

心情沉入谷底的陸淵已經對明天沒什麼幻想，饑荒瘟疫不可避免，恐是道德法度也要回到莽荒時代，流血事件更不會少了。

“還他孃的讀書呢！說不定帝都都被砸成灰了，嗚嗚嗚……”

李善存說著突然坐在地上什麼也不顧地嚎啕大哭，少年嘴裡還在嘟囔咒罵著什麼，在哭腔抽泣的掩蓋下，沒人聽得懂。

緊繃心絃，也不過十六歲的陸淵不讓自己的情緒崩潰，這天災並非平白無故，相比於同窗的委屈，他心情更多是怨恨。

四十里的路不算遠，收拾好心情，從白天走到黑夜，兩人終於回到了墨谷城。

月色大滿，周遭亮如白晝。

遠望城門，墨谷城依舊完好，只是兩側點燃了炬火，多了幾位手持長槍來回巡邏的護衛。

“站住！本城不接收逃難之人。”

不等靠近城門，門外人就舉著長槍向驅趕起陸淵二人。

“軍爺，我們是墨谷學院的學生，昨天剛離城。”

看著雪亮的槍尖，陸淵連忙解釋，護衛顯然接收了死命令，一臉厭煩地呵斥驅趕。

“小兄弟，逃難的都在城北荒村裡，如果城裡有熟人，幾天後會讓他們去領你！”

有身穿甲冑的伍長聞聲走來，和聲和氣與陸淵解釋。

此人一雙鷹眼格外銳利，映著月光，陸淵看到此人臉上結痂的傷疤，心中頓時一怯。

“多謝軍爺，我二人就不入城了。”

陸淵扯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李善存行禮後，立即向城北而去。

“還算識相，就讓他們探探黑泥村的路。”

伍長給了身旁人一個眼色，後者點頭，輕身跟了上去。

一整天水米未進，趕路四十里，兩個少年氣力疲乏，走入城外林間小路沒多久，就在一塊青石上休息起來。

藏在後方樹上的男子眉頭皺起，那位氣質陰鬱的年輕人竟在歇息時翻起書來。

背後跟了人，陸淵大概能猜到，那些在墨谷城從未見過的兵士，氣質兇悍，顯然是經歷沙場之人。

那位頭領臉上有傷，陸淵修習君子六藝，能分辨出是箭矢所傷。

他猜測周遭定然爆發了兵變，軍隊佔據了墨谷城，恐是有更大的圖謀。

至於城北荒村，他是去過的，那裡無人居住，如何能安置難民？相反，那裡一馬平川，卻是一處極佳的駐軍之地。

思慮良久，陸淵忍不住一聲嘆息。生死輕易就落入別人手。

低頭開啟書匣，現在只能將微毫希望寄託在這仙家之物上。

餘光掃了一眼自閉的李善存，確定對方沒偷看，陸淵才故作自然地翻看。

書匣內緊緊夾著三本秘籍和一張摺疊整齊的紙張。

單獨陳放的紙張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小字，映著月光，勉強看清：

“春秋大陸修士無數，天才亦是無數，無不累於境界瓶頸，非機緣難以寸進，竟總有脫穎而出之人……”

心中急躁的陸淵沒心思精讀。

這紙張上的文字多是論述，極為囉嗦。

大致想表述“選擇”的重要性，至於其中將選擇與命數聯絡在一起推演，更是晦澀，他直接看向紙張的最後：

“……絕世大能，往往在此三種修煉通途之上：重生、穿越、掌握至寶，此功法須修煉者在此三種道途中，擇一從之……”

這是寫下這秘籍的人給我丟擲來的選擇嗎？陸淵有些失落，在末法時代得到一部登仙之法，實在可笑。

當下處境，陸淵只能當這秘籍為救命稻草，也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

簡單看向有關三種道途的介紹。

“重生”是指回到過去，藉此功法重新活出一世。

“穿越”是讓修煉者放棄這一世，前往另一方大世界從頭修煉此功法，隨機性很大，極有可能進入無法修煉的世界。

“掌握至寶”顧名思義，就是拿到一件能夠溝通大道本源的物品，才能開啟這部功法的修煉。

這……怎麼可能？

雖然每一種道途都要求修煉者從凡人開始修行，但條件太過苛刻。

他沒見過仙神，但這種玄妙之事是修煉界之人能夠做到的嗎……

出神思索之際，自鬆動的書匣縫隙掉落一個物件，落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陸淵撿起，細細端詳，是一枚刻著奇特花紋的銀幣，一面是太極八卦，一面整齊如鏡面。

“這應該是那老人的東西吧？怎麼放在書匣裡？”

帶著疑惑，陸淵又扒開幾本書嘗試尋找有無其他物件。

果然，在最後一本秘籍的扉頁下有著幾枚指甲大小薄如蟬翼的玉符，像是一些道士抓鬼用的符籙。

隨手拈起一枚，對著月光細細端詳，彷彿能看到玉符內有液體正在流動。

“小子，把你手中的東西拿過來！”

一聲大喝響起，後方樹上陡然跳下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正是在城門提槍驅趕陸淵的守衛。

此人靜悄悄地突然出現，將李善存都嚇了一跳，連忙躲到了陸淵身後。

來者不善，陸淵看向對方炙熱的眼神，頓時明白，此人恐怕是認識他手中的寶物。

“你是修煉者？”陸淵直言問道。

“呸！修煉者失去修為，已經是人人喊打的老鼠，你應該是哪方仙門倖存的弟子吧？交出手裡的源印，老子饒你一命！”

原來這東西叫做源印，陸淵暗暗記下這個名字，隨即冷笑一聲。

“你一個嘍囉懂這麼多，看來也不簡單。”

男子嗤笑一聲，“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呢？”

對方是把我當成修煉者了，陸淵心思一轉，當即挺直胸膛，“你既然認識源印，也該明白這東西的玄妙，想死的話，大可來搶！”

向前的腳步戛然而止，男子炙熱的眼神中頓時多了幾分忌憚。

對方越是如此表現，陸淵就越確信手中的玉符在末法天災下也能發揮妙用。

必須多套出些有關源印的秘密。

“我想活命，你想要源印，不如做個交易。”

“哦？說來聽聽。”男子臉上難掩喜色。

故作疑慮，陸淵眯著眼睛打量眼前之人。

“我的確是仙門弟子，但是閣下身份……”

男人咧嘴一笑，卸下敵意。

“景王朝第一幫派，血傀門長老，說起來，我師傅也是從仙門出身的謫仙。”

血傀門！

陸淵心神一顫，其身後的李善存更是面露恐懼之色。

這個惡名昭彰的江湖邪道不是早就被剷除了嗎？

傳言此邪道門戶喜好血祭，擄掠孩童婦女，手段殘忍，朝廷派遣重兵才將之一舉殲滅。

“你們聽說過血傀門的名號？”

男子見李善存的忌憚神情，頓時生出疑心。

景王朝對仙道門庭來說都太過渺小，對方怎麼可能知道一個小小的邪道勢力？

繃緊心絃，陸淵淡然說道：“看來你們在俗世的名聲不小。”

“你身後那小子不是修煉界的人？”

男子看出端倪，神情頓時玩味起來。

“想借他進城逃難，沒想到被你們擋在城外。”

眼前年輕人從容至極，血傀門長老有些看不穿這個少年。

兩人仍舊保持著距離，但陸淵能感覺到對方的蠢蠢欲動。

林間夜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書匣一側，陸淵不斷捏著一枚源印，此人畏懼這物件，可他連如何使用都不清楚。

眼見男人臉色狠戾起來，陸淵連忙冷笑一聲。

“給我一個信任你的理由。”

將匣子內的五枚源印一併亮出，陸淵眯起眼睛擠出幾分殺氣。

男人呼吸一滯，下意識退後兩步，“小公子有話好說，捏碎源印你也活不了。”

原來是用來捏碎的。

能唬住此人，一切就好說，陸淵心思活泛，緩緩伸出一根手指。

“為我指一條生路，我給你得到源印的機會。”

少年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邪氣，稚嫩卻又有幾分病態。

像是餓狼逮住一隻刺蝟無從下口，血傀門無可奈何，卻又忍不住誘惑。

“荒村那邊是效忠朝廷的兵馬，現在過去只會被他們抓成壯丁，墨谷城現在駐紮的，是賢王謀反的叛軍，待明日血祭結束就會離城，過了明天，你大可繼續假扮儒生入城。”

陸淵怎會輕信邪道，立即問道：“朋友此言，何以為證？”

“血祭現在就在進行，城內會出現異象，若是不信，在下可以陪公子等。”

“好，朋友果然痛快！”陸淵泰然自若。

“公子最好信守承諾。”男子行為鬼祟，顯然也不是容易欺騙的。

懷璧其罪的道理誰都清楚，陸淵沒有實力保住這些東西。

不付出恐怕堵不住此人的嘴。

伸出手，源印依次排開。

“五枚，選一枚。”

血傀門長老兩眼放光，正要上前，卻被陸淵擺手攔下。

“就站在那裡。”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算計，心照不宣。

痴痴伸長脖子，藉著月光，男人細細端詳著源印。

“公子出身修煉界，這些怎麼是地祈神的人源印？”

人源印？

陸淵依舊淡然，他想聽的就是這些自己不懂的修煉界知識。

“眼光不錯，還能看出什麼？”

血傀門長老摸索著下巴，讚歎般說道：

“五枚人源印裡的眾生願力相仿，來自同一個地祈神。”

“如此實力的地祈，景王朝也不過一手之數，這人源印的質量絕對頂級。”

咚！！

忽然，遠處傳來沉悶的鐘聲，二人一驚，下意識看向墨谷城方向。

城池之上，皓月皎潔。月光下，竟又有一輪血月升騰，血水如帷幔般向血月流淌，期間不斷顫動，彷彿要有邪異生物要從中掙扎而出。

“萬人血祭，賢王一條路走到黑了。”血傀門長老眼中神情複雜。

隨意掃了一眼對方的神情，陸淵看出此人沒有為之欣喜。

“你作為門內長老，怎麼混成了個斥候？”

一句話說到了男人的痛處，後者愣住，嘆息一聲，似乎不想多說。

陸淵識趣沒有多問，“源印我可以給你，不過，你得告訴我，這俗世的人源印如何使用。”

他特地將“俗世”二字的語氣加重，意在暗示對方他來自修煉界。

可血傀門長老眼神銳利片刻又緩緩釋然，仔細看了這少年一眼，似乎是看出了什麼，卻並沒有點破。

“拿到源印，我自會隱姓埋名離開景王朝，你與我同行的話，自會得知。”

“陸某前路何處，不必閣下多慮。”

月下，少年星眸澄澈，心存亂世之志，顯然與這位想要獨善其身的江湖客不是一路人。

負手退後兩步，血傀門長老深深看了這少年一眼。

陸淵輕笑一聲，將一枚源印扔出。

伸手接住，男子沒有其他想法，履行承諾說道：

“人源印，地祈神竅蘊育而生，是眾生願力的精華，吞納後，可延年益壽助長體魄，幾年內便能躋身武者前列，可謂裨益無窮。”

擺擺手，男子向著遠離墨谷城的方向瀟灑離去，彷彿放下一切，腳步輕盈，沒有任何留戀。

對方也許是個純粹的江湖人，並不想牽扯進紛亂的朝堂之爭。

“源印……給我！！”

身後的李善存突然衝出，一把將陸淵撞到在地，剩餘的四枚源印都被他搶到了手中。

“陸淵，沒想到你個窮小子有這種寶貝，沒想到你想成仙啊！”

同窗痴痴大笑著，一掃之前的怯懦。

“你還能被稱公子？本公子家宅盡毀，你個窮小子看得很開心吧？”

李善存像是積累了許多怨氣，攥著源印直勾勾盯著灰頭土臉站起來的同窗。

被背刺的陸淵眼神冰冷，他還是小覷了人心。

“哈哈哈，成仙也是我李善存成仙！”

當著陸淵的面，李善存一把將四枚源印丟入口中仰頭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