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蒼涼
月晦星沉,深邃的夜幕垂落“博羅維詩山崗”,籠罩在尖頂高聳的“星祈塔樓”上。
無數座建築以“星祈塔樓”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鋪延開去,它們的尖頂上都頂著一面“繁星”圖案的鐵飾,早已鏽蝕得如同綠藻暈染,原本鮮豔的外漆也都剝落得不成樣子,唯有“星祈塔樓”與下方那座宮殿簇新依舊,紅彤彤的外牆上,“光明屬性晶石”比百年以前鑲嵌得更多,填充成恢宏的“耀陽”圖案,皎潔的光暈四面照耀,完全取代了燈火!
今夜是“大禮讚”!宮殿之外到處都是跪伏在地的“神國子民”,數萬條僵硬的影子重重疊疊,蓋住了偌大一片“紅石廣場”!
這座宮殿重建於“淬火城邦”最中心的塔區,曾經還是紫荊皇朝“星祈大公”的世襲官邸,再久之前更是“乾元皇朝”的皇宮,原本就是舉足輕重之地,如今則已成為三大總殿之一的“神恩廳”,是整個神國距離“梵天”最近的地方,自然也只有距離神明最為接近的人才能知曉這些舊史,對於無分彼此的普通“子民”來說,神國處處都是“光明”!
最後的儀程終於結束了,和之前無數次“大禮讚”一樣圓滿,溫暖的神術光輝揮灑如雨,“梵天在上”的頌讚聲裡,一位位神國子民魚貫上前,從碩果僅存的神像腳下垂首繞過,井然有序的分作十排隊伍,分別走向十位斜披金紋黑綬的大神官,高舉過頭的雙手有鐵棍般的黑麵包落入,然後機械地匯入人群,涇渭分明地錯身而去,就像塔樓頂端從未出過偏差的鐘表指標!
即便如此,數萬子民的食物分發也要至少一個小時,一雙溫暖和藹的目光便靜靜注視了一個小時,這目光來自宮殿正門端坐許久的那位老者,他的身上披著華麗耀眼的金黃綬帶,頭上戴著巍然不凡的黃金冠冕,沒有威嚴攝人的“神明幻影”矗立背後,只見瓊潔無瑕的權杖中神力如湧,化作一道又一道光明四下揮散,數百名銀劍銀甲的神恩騎士環侍在側維持著秩序,每當望見老者,神色不自覺間便會泛起深深的敬仰!
神官與騎士們今日最後一項神職終於履行完畢,他們恭順地向老者俯首跪拜,然後紛紛進了宮殿,返回各自的居所。
“紅石廣場”很快就不見一人,“神恩權杖”於是離了雙手隨意擱在身前,光輝也隨之斂去大半,直到這時,鏤金座椅側面方才露出兩個木輪,輪體與外接的把手都很光滑,卻沒有扳開腳踏,素淨的袍服下襬空空蕩蕩,這位老者居然失去了雙腿!
“大禮讚”上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宏聲頌讚很難想象是出自這樣的身體!老者的神態舉止間依舊帶有高位者的氣質,此時卻似一位毫無力量的凡夫俗子,被衰弱和蒼老完全支配!
木輪吃力地緩緩推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侍從或者護衛——現在是屬於老者的私人時段,“神恩廳”的所有神職人員早就習以為常,只有耀陽的光芒依舊籠罩著輪椅,一路跟隨到廣場邊緣緊緊鎖閉的某間屋前,老者顫巍巍地開了鎖,推開破舊卻厚實的木門,身前的影子便繼續拉長,投進狹小無窗的屋底,似乎還晃了一晃。
老者完全沒有留意,他慢慢關了門,還插上了門閂,然後手握權杖輕輕一揮,光華閃過,便有一根黑麵包落到手裡,他推動輪椅來到房間一個角落,費力地掰下一小塊來,緩緩遞了過去。
藉著“神恩權杖”的微光,只見角落裡竟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深深嵌入牆壁的粗壯鐵環牢牢箍在腰間,破爛的袍服下散發出不堪入聞的味道,女人卻渾然不覺,呆滯的與一堆穢物站在一起,連黑麵包塞到嘴中都不知下嚥!
老者似乎早已習慣,對近在咫尺的汙臭絲毫不以為意,權杖又是一揮,大片神光便沐浴在女人身上,穢物與汙臭轉瞬間就消解一空!
這是“大潔淨術”,由這根權杖釋放出來更加不凡!
女人依舊原地站著,茫然無神的雙目如同乾涸已極的枯井,視而未見!凹瘦到脫形的臉龐上皺皮深重,然而依稀間仍有沉靜之意殘留不褪!彷彿重霧鎖閉的星空!
隨著神光斂弱,黑暗扭曲著繼續塞滿這間屋子,似乎還在震抖!
老者的目光依舊祥藹無比,和緩的語聲充滿了慈愛,他誦唸的正是“大禮讚”上的禱告辭文!
然而“梵天”二字一經出口,那女人竟似觸發了某種“開關”的魔造傀儡,枯枝般的雙手狠狠抓向聲音來處!
殘缺不全的牙床深處湧出戾氣大熾而又意義不明的兇吼!身體就像折斷一般死死抵著鐵箍,但卻將將只能夠到老者的袍服!
禱詞一句連著一句,女人的暴動便絲毫未有歇止,那雙血染般的眼球爆發出無邊恨意,卻對接近自己的任何動作仍舊視若無睹,而與此同時,那條黑麵包正被老者緩緩遞出,一點一點消磨在女人口中,和著涎水化作稀爛淌濺的黑稠糊漿,似乎只有這般行事,女人才能完成“進食”!
“秋兒姐!!!”
黑暗深處再也無法忍受!一道人影衝上前來,狠狠抽飛了麵包!
老者的手也被猛然帶開,就像毫無力量的普通人,卻是完全沒有慌亂,蒼濁的雙眼虛虛眯起,藉著微光端詳了幾眼,便溫聲道:
“御兒,你來了。”
“別叫我御兒!!!”人影輕輕擁住女人,轉頭怒喝,露出雕塑般的年輕面孔!
“是我失言了……”老者歉然點了點頭:“見過聖子殿下。”
誦唸自然也已中止,女人的雙臂軟軟垂在人影身上,重新回到木胎泥塑般的樣子!
不待吩咐,人影耳邊便騰起一道漆黑圓盤,落在女人頭頂,很快陰聲叫道:
“死心吧小子!這丫頭靈魂受創太重,早就廢了!”
“廢了……廢了!”人影重重念著這兩個字,雙目直欲噴火!
“神殿究竟對秋兒姐做了什麼?!”
“至少秋兒還活著。”老者平靜回答!
“活著?!這也叫活著?!”人影軀身劇震,怒吼:
“她可是你的親侄女!你……你貴為‘神恩廳’執杖,權位超然,為什麼不保護她?!”
“我盡力了……”老者黯然道:
“在她假作歸附神國,出手削斷我的雙腿,擊潰我的靈環之前,就連七曜吾神都已赦免她的罪過,吾神寬宏,她只需要像我這樣服下吾神賜予的‘神恩印記’,表達恭敬臣服之意便好,吾神並未強求她改變信仰種下神龕,只可惜……”
老者手中權杖微抬,只見一枚“耀陽”符記憑空現出,漾蕩著聖潔的光華,輪椅後的黑暗裡,一道寒意陡然刺來,符記頃刻間碎裂一空,卻引得那柄權杖光芒翻湧、神力激騰,爭鋒間,三尺餘長的卓卓虛鋒赫然顯形,緊緊抵住老者的咽喉要害,早有一條血線凜冽洇漫!
老者於是鬆掉權杖,雙手平靜地擱在輪椅兩側,臉上絲毫沒有敵意,只有深深的遺憾!
“吾神震怒,熾焰焚身!”
老者頓了頓,似乎不願回憶從前情景:
“秋兒抵死對抗,不惜燃燒靈魂……”
兩行老淚滾落,老者悲聲道:
“我苦苦哀求神宥,總算留她一命……”
“嘿嘿!貓哭耗子!假仁假義!你這種人我老人家見得多了!”漆黑圓盤嗤笑:“乾鳴一!七曜偽神又沒降罪於你,你還弄個輪椅裝模作樣幹甚?你們神殿的‘大復原術’呢?”
“梵天在上!”老者當即一聲宣頌,虔敬滿面,方才低聲回答:
“陳創但在,舊事宛然,希望她還能記起罷……”
“聖子殿下當年不也如此麼……”老者搖頭嘆道:
“畢竟兄長去後,人間再無‘記憶水晶’……”
“你不配提議長大人!”人影小心放開女人,立於輪椅面前:
“議長大人是為人間傲然赴死!何等壯烈!為何你卻成了神國巨頭?!執掌一方總殿?!”
“大勢盡歸梵天,悖時逆勢,智者不為。”
“你身為議長大人的胞弟,身為人族領袖之一,貪生畏死倒也罷了,為何還要背叛同族?!害得婆婆與眾多人族強者死不瞑目?!”
“女王陛下冥頑不化,實是咎由自取。”
“乾鳴一!你無恥!我怎會有你這等‘師長’?!”人影雙目驟然一片血紅,無比瘋狂的暴戾氣息撲向老者,就像一頭擇人慾噬的兇殘猛獸!
“虛空劍鋒”聞聲收回,連漆黑圓盤都騰空避了開去,只見一方巨石般的混沌之物驀然現出,無數條刀鋒般的黑白流痕如磨如齒,早已將老者團團圍困!
“神恩權杖”激然欲起,流痕只是滾滾一輾,這柄威能近乎“神器”之物就光芒暴失,灰敗的杖身上寸寸開裂,聲如哀嚎!
“神……壇?”老者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依然平靜!
人影面上同樣黑白揉纏,血紅的雙目透射出無邊腥意,簡直就像妖魔降世!
“妖精一脈盡數亡於耳語森林,整族覆滅!我一路走來,人間但凡對抗過神殿的族氏盡皆支離破碎!竟連‘喚靈乾家’都是如此!殘留血裔或被充為‘服事’!又或成為‘眷者’玩物!根本世代為奴!乾鳴一!若非是你將暗部資辛合盤交出,他們又怎會被神殿連根拔起?!”
“是我做的,”神壇威壓之下,老者連呼吸都愈加艱澀,目光卻絲毫沒有躲閃!
“‘眷者’、‘服事’、‘神龕’、‘雕像’……這些都是我的定計。”
“為什麼?!!!”人影暴怒!
“曾經你說‘要為人間鑄就新的規矩’!這就是你的‘規矩’?!”
“確實……”老者費力吐出兩個字來,卻被漆黑圓盤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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