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劍霜方才走到風水壁前,便看到一名身段豐腴的婦人快速奔來,每一次腳步起落都伴隨著波濤洶湧的畫面。
婦人靠近後,直接一把拉住寧劍霜的衣袖:“你出門這麼久,居然只是留了一句口信?可知道我有多擔心?”
寧劍霜微微低垂視線:“抱歉,奶孃,我本該早些回來,只是路上耽擱了許多。”
“你這孩子……”崔氏正要說些什麼,目光倒是注意到了後方的少年,旋即柔柔一嘆:“都進門說話吧。”
……
崔氏今年三十九,乃是寧劍霜生母的貼身丫鬟。
其生母去世後,崔氏作為乳孃撫養寧劍霜長大,如今擔任寧國公府管事一職,負責打理國公府的裡裡外外。
接客廳內,崔氏擦了擦眼角,鼻音很重,語氣悲傷道:“沒想到他居然在粟縣藏了十五年的時間,還成了個酒樓掌櫃……倒是個狠心的,寧可死在江湖也不想著活著回來見我們一面。”
白軒聽著這句話,總覺得崔氏對江百川的埋怨裡摻入了某些情愫。
雖然沒什麼證據。
從兩女的閒聊和互相介紹裡,他迅速瞭解了目前寧國公府的狀況。
說是日落西山完全不為過,只有兩個女流在支撐著寧國公府。
寧劍霜就是這一代的寧國公,只是始終沒有正式繼承爵位。
理由也很簡單,不是她不想或者不能,而是朝廷沒有提及這件事,因為上面的皇帝沒有開口。
十五年前,江百川進入皇城,理由說是清君側,扶持皇子繼承大統,但隨著奪嫡失敗,他搶走了劍仙遺蛻,在事實上也把寧國公府也推上了風口浪尖。
皇帝只要一直拖著,寧劍霜便是註定無法繼承爵位。
甚至於,如果皇帝有那個意思,只要給寧劍霜賜婚,就能讓入贅的贅婿繼承寧國公的位置。
所以寧劍霜也不敢入宮問,只能等待……拖延雖然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但能夠維持現狀。
當然,如今這件事不再是問題,相信上面很快就會有旨意發放下來。
崔氏在知曉江百川的死訊已經有一段時間,內心已經十分感傷,也因為自己的身份限制,不能去葬禮上探望。
在聽到寧劍霜介紹了白軒是江百川的養子後,頓時抬起眼睛,露出了笑容,用長輩打量後輩的眼神:“這孩子……怎麼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白軒捏了捏頭髮:“習慣了倒也還好。”
寧劍霜輕聲說:“綠蘿,你去挑選一間廂房,位置要好,叫人打掃乾淨,再給公子燒水洗去風塵,換身衣裳。”
一番吩咐後,綠蘿笑吟吟的拉著白軒去了內院,路上嘰嘰喳喳的說著國公府的相關事宜。
待少年人離開。
寧劍霜和崔氏談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雖然之前書信裡說過,但親口談及要更加震撼的多。
崔氏幾乎算是半個寧家主母,十多年來操持有道,自是明白白軒的重要,她抓住劍霜的雙手:“你一定要把他留下來,就算是為了你自己!”
寧劍霜微微張了張口,輕輕頷首:“嗯。”
……
南朝佔據江南魚米地,更是盛產絲綢。
因此南朝的紡織技術很發達,服飾華美,遠銷九州諸國。
封建王朝其實為了彰顯階級性,對於衣食住行等等都有著嚴格要求,譬如什麼身份才能建什麼樣的府邸,什麼樣的身份才有資格佩戴什麼樣的腰帶,出門能乘什麼規格的車輦。
但南北割據五百年,朝廷的控制力遠不及當年的大秦……世家豪族各地崛起,朝廷的政令能做到上行下效的也只有天子腳下的幾省之地。
關於衣著方面的束縛也早已放開了,朝廷不在意,即便在意也管不了,誰有錢就可以穿更好的,穿衣自由總是先一步到來。
白軒洗漱完畢後,換上了一整套的南朝貴公子的衣著。
人靠衣裝。
之前白軒都是一身樸素的常服,靛青色的麻布衣服最為常見也最為便宜,即便氣質卓然,也很難讓人一眼驚豔。
如今則是煥然一新,頗有一種丐版的汽車,把所有配置全部拉滿後的豪氣通透。
少年人束髮冠玉,暮雪華髮和一襲白衣搭配的相得益彰,清朗白衫繡著梅花枝,腰間往下以藍色暗紋示分割槽別,腰帶則是染黑的仿古式龍首懸紋帶鉤,左側腰間懸掛一塊深綠色翡翠,翡翠上刻有‘寧國府’三字彰顯身份來歷。
看著既不顯得輕佻,又不顯得過於珠光寶氣;本就氣質卓然,此刻更顯非凡。
綠蘿候在一旁,眼睛微微發亮。
先前就覺得少爺氣度非凡,如今除掉了這最後一塊瑕疵,光是走到街上便會引來無數人回頭吧。
“小郎君好生俊俏。”背後傳來讚歎聲,是崔氏。
白軒回過頭,抱拳行禮:“過譽了,崔管事是有事?”
“我是來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往後這裡便是你的家了,當做自家就好,莫要拘謹。”
崔氏拉住少年的手腕,眸子泛著瑩瑩水汽,泫然道:“你年紀輕輕便白了頭,定要好好修養身體啊。”
崔氏這是過來套近乎的……她在府中這麼多年,很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人情世故大多時候靠的是利益,少部分靠的是人情。
往後寧國府要靠著這少年撐起,她便要給予這少年人足夠的尊重和關切。
白軒對貴婦人其實不是很擅長應對。
人總是會下意識規避自己的軟肋,人生經歷固然豐富,但總存在一些相對匱乏的經驗。
他又沒有繼承魏武雄風,而且封建時代,和有夫之婦往來本就會被戳脊梁骨。
但往後和崔氏也免不了打交道,他也只能抱以營業式的從容態度去應對。
“這套衣服還是買的成品,質量終歸還是差了些。”崔氏在白軒的肩膀和袖口位置抻了抻褶皺:“綠蘿,剛剛試衣服的時候把尺碼記下了吧?”
綠蘿應道:“都已經記下了。”
“明兒我就去買點好的布料,給你親手做一套……”崔氏又好生說了幾句關切的話,旋即便離開了院落。
綠蘿湊近後,笑吟吟的問:“怎麼瞧著少爺有些緊張的模樣?”
白軒嘆道:“我只是在想,該叫她崔管事,還是叫一聲江夫人。”
“喊江夫人的話,她可能會直接哭給你看哦。”
“掌櫃的生前,沒給她一個名分?”
“沒能,大老爺一定很愛他的夫人吧。”
“倒也是,那我也不添亂了。”白軒記得江百川純愛吧吧友的身份,他說一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並且將其貫徹到了生命最後一刻,這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可站在崔氏的角度來看,反而不是那麼美好,並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得到回報的。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
白軒剛剛換上新衣沒過多久,立刻前廳就傳來一陣輕微的騷亂。
傳旨太監滿面春風的踏入了寧國公府,笑容無比溫和,沒有半點威風八面的態勢。
平日裡傳下聖旨,不管是普通人家,還是重臣,面見使者都得畢恭畢敬,客客氣氣的迎進來送出去,哪怕是貶謫下獄的旨意,也得說一句謝主隆恩。
對傳旨的太監笑臉相迎,少不得銀兩相贈,狐假虎威的感覺,真是讓人舒坦到心裡,稍微想一想就忍不住輕哼起來。
但今天不一樣。
來的太監不是尋常的太監,他是司禮監掌印。
司禮監在沒有廢除相權的時代,原本登不上臺面,擁有的權力僅限於禁城內部和天子腳下;但在一個超凡世界裡,司禮監掌印意味著對宮人的絕對掌握權,而這時代的宮人全都有武力傍身。
換言之,南楚的司禮監掌印相當於是大內高手的總統領者,負責禁城內的治安。
再說的直白點,就是中x海保鏢頭子!這樣的人物一般是不會輕易出城的,這一次登門寧國公府宣讀聖旨,本就自帶一股難以言明的意味深長。
“雜家姓宋。”這名面白無鬚的貂寺笑著說:“崔夫人和寧公女不必多禮,雜家就是過來宣讀下聖旨……軟墊也不必放了,站著聽就行,走個形式便是。”
通常宣讀聖旨都得跪著,主動讓別跪的還是第一次。
但一般的貂寺不敢這麼說,偏偏這位說了,讓人懷疑到底是誰的意思。
崔氏都一臉震驚的表情,她只聽說了一個大概,但沒想到這聖旨來的這麼快,對方的態度還這麼客氣。
宋貂寺開啟了聖旨開始宣讀,抑揚頓挫的發音證明他的專業技能過硬,聖旨上的內容也是頗為直白,只是稍稍經過了潤色。
跳過一大段的溢美之詞後,重點來了。
“即日,寧國公之女寧劍霜,繼承寧國公之位!欽此~!”
宋貂寺把聖旨一合,笑眯眯的說:“寧國公,還請接旨吧。”
寧劍霜從今日起就是寧國公了,這和公女不是一個級別的分量。
這意味著過去的事,皇室不再計較了,江百川盜取國寶的罪過被揭過了。
“臣,接旨。”
寧劍霜捧起聖旨,這算是她等待很久的一次追認,明明等待了很久,現在卻高興不起來。
反而有些隱隱的警惕。
她意識到接下來有什麼要來了。
“嗯咳……”宋貂寺道:“恭喜寧國公了,接下來寧國公府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啊。”
“借您吉言。”崔氏連忙道:“綠蘿,去取些銀子,今日在場人都有打賞。”
“對了。”宋貂寺目光一掃:“其實雜家來寧國公府還有一件事,不知白少俠何在?臥龍榜首之壯舉,替國殺賊,陛下聽聞後十分動容,特意讓雜家給邀請入禁城裡去,非得見一見這位人中之龍。”
來了來了來了——!寧劍霜心頭警惕,心想果然還是來搶人了。
他今天才來寧國公府,飯都沒吃!
姜憐星,虧我們還是好姐妹呢!
你居然一天都等不及?!
她正欲回絕。
宋貂寺又說:“雜家也不急著回去覆命,本人也是對白少俠很是敬仰啊,若是寧國公不介意,可否讓雜家小住幾日?”
住尼瑪——!寧劍霜好氣哦,但還是要保持微笑。
崔氏也意識到了來者不善,但兩女也有些應付不來這位掌印太監。
宋貂寺的態度很好,沒有凌人貴氣,宣讀聖旨也十分客氣,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姿態放的很低,所以反而挑不出毛病。
“那就走一趟禁城吧。”
白軒信步而出:“只是見一面,應該耽誤不了多少時間,陛下總不至於留我在宮裡吃晚飯吧?”
“白少俠願意配合,再好不過了,雜家保證,陛下絕無惡意,雜家完完本本的給你送出來。”
宋貂寺鬆了口氣,這次是自己來請,要是請不動,下次可能就是陛下本人來了……現在的女蠻王她是真的幹得出來!寧劍霜很擔心,但無可奈何。
國公反抗不了皇位上的權力者。
“安心……我很快回來。”
白軒坐上皇家的馬車,離開了寧國公府。
寧劍霜追了出去幾步,停了下來……有種把丈夫送進皇宮裡被女帝寵幸的綠色美。
“霜兒。”崔氏安慰道:“他會沒事的。”
“這一去,還能回來嗎?”寧劍霜喃喃自語的問。
女子的心頭壓抑著無名的洶湧怒火:“他明明是我的……是父親留給我的寶物。”
她咬著牙關,將聖旨舉起來砸向地面,綠蘿急忙一個滑鏟將聖旨抱住。
“憑什麼,她,她們……”
“居然敢這麼厚顏無恥的動手搶奪。”
“我……不甘心!”
這簡直就是目前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