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採辦管事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
被稱作劉老大的鮮魚鋪老闆是個精壯漢子,聞言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連連點頭哈腰:
“全……全要?張管事,您沒開玩笑?今天這鮮魚可不便宜,黃河刀魚更是稀罕……”
“價錢好說!”張管事大手一揮,豪氣地打斷了他,“只要鮮活!品相要好!趕緊裝好,放入篷船,樓裡貴客等著呢!”
這時,旁邊一個相熟的鹹魚販子湊過來,正是剛才還在給“李爺”稱魚的王掌櫃,賠著笑臉自薦:
“張管事,您看要不要再帶點鹹鮁魚?我們這兒也有上好的膠東貨,燉豆腐那是一絕……給樓裡添個下酒菜……”
“原來是王老三啊,”張管事轉過身來,伸手拂袖,不著聲色推開了對方私下遞過來的錢袋,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周圍幾個豎著耳朵的魚販心頭一緊,“這鹹魚……以後就不必往我們彩雲樓送了。”
“啊?”王老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張管事?您這是?鹹魚可是咱們長陵的老味道,價賤實在……”
“不是貨不好。”
張管事擺擺手,打斷他,“是東家發了話。如今樓裡貴客的口味……變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老三身後堆積的鹹魚,聲音清晰地傳入周圍人耳中:“那些個貴人們,現在都講究個‘鮮’字!說什麼‘活水魚躍方知味,冰鎮蝦蟹始見珍’。”
“呵呵!咱們彩雲樓新聘了南邊來的大師傅,最擅烹製河海鮮物。東家投了大價錢,弄來了能‘凍鮮’的冰窖!往後啊,咱們主打的就是‘活魚現殺’、‘冰鮮速遞’!”
“活魚現殺,魚片薄如蟬翼,鋪在碎冰沙上,蘸著姜醋……那滋味!誰還去吃那又鹹又硬的魚乾?一股子窮酸氣!”
“可是……張管事,這鮮魚價貴,又難儲存……”另外一個賣鹹魚的老漢忍不住嘟囔。
“貴?”張管事斜睨了他一眼,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那是以前!現在是什麼光景?有了白羊洞薛老神仙的冰,損耗少了,運得遠了,鮮魚價錢自然就下來了!”
“再說了,能去我們彩雲樓吃飯的爺,誰在乎多花幾個錢?要的就是這份新鮮,這份排場!這才是‘名吃榜’上的高階席面!”
他拍了拍王老三的肩膀,語氣帶著幾分“好意”的提醒:“老王啊,你也得琢磨琢磨轉行了。這鹹魚……往後怕是越來越難賣、價格驟降了!齁鹹齁鹹的,只能切碎了熬湯吊個味,上不得檯面嘍!”
話音落下,張管事不再理會那臉色僵硬的鹹魚販子,催促著劉老大趕緊裝貨。
幾大簍還在活蹦亂跳的鮮魚,還有張牙舞爪的海蟹、青蝦,被迅速抬上鋪著厚厚稻草和……隱約可見白色寒氣的特製木箱,放入了水道邊停靠的船隻,匆匆駛離而去。
“只收鮮魚……冰著的?”
“彩雲樓都這樣了……其他大酒樓會不會也……”
“冰?哪來那麼多冰?還保鮮?”
“聽說……白羊洞那邊……”
“本指著年關將近,多屯上一些……可如今……”
“楚朝來的鹽,為什麼會這麼便宜?朝廷就不能攔阻在外,保護我們秦人自己的營生嗎?”
竊竊私語聲如同瘟疫般在鹹魚堆中蔓延開來,從最初的震驚、疑惑,迅速轉化為難以抑制的恐慌。
王老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裡還拎著那袋沒能送出去的銅錢,彷彿拎著自己沉重如鉛的未來。
而後,他猛地轉身,踉蹌著衝回了自己的攤位,看著店裡支架上堆積如山的存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因常年接觸鹽分而粗糙開裂、佈滿老繭的手,臉色一點點變得灰敗。
王老三哆嗦著手,從油膩的懷裡掏出一個磨得發亮的舊算盤,手指顫抖著撥弄起來。
“進價……一袋三百二十錢……運費……一百錢……攤位費……印子錢利息……”算珠噼啪作響,每一下都像敲在他心尖上。
“賣價……往年冬月能到五百三四十錢……現在……”他抬頭,茫然四顧。
市場裡,往日裡圍著鹹魚攤討價還價的主婦們少了許多,即便有,也是挑挑揀揀,壓價壓得厲害。
隔壁攤的老鐘頭,正唉聲嘆氣地把一袋袋鹹魚幹往板車上搬,說是要拉到更偏遠的鄉下去碰碰運氣。
“四百?……三百八?……三百五都難!”
王老三的手指越來越抖,算珠的撞擊聲變得凌亂而絕望。
“就算……就算三百五全賣了……”他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手指在最後一顆算珠上僵住,“除去本錢……利息……攤位……還……還倒虧?婆娘抓藥的錢……娃兒開春的束脩……”
“完了……全完了……”王老三喃喃自語,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彷彿已經聽到了自己生意破產、債主上門的哭嚎聲。
沒想到,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小小攤位,竟如同沙灘上的堡壘,在名為“冰鮮”的浪潮衝擊下,轟然倒塌,化為齏粉。
在長陵……怕是待不下去了。
除了沉重的店面租金和債務,更讓他恐懼的是另一件事:身份的崩塌。
如果連彩雲樓這樣的大主顧都徹底拋棄了鹹魚,如果那些達官貴人都只認“冰鮮”,那麼,像他這樣的小小魚販,靠著一車車鹹魚走街串巷、勉強餬口的“膠東眼線”,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失去了“貨物”的掩護,失去了“買賣”的合理性,他們這些潛伏在長陵市井中的“暗樁”,就如同離了水的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太過顯眼,也太過……危險了。
一個失去了價值、又知曉不少內情的“閒人”,在那些“上頭”的眼中,會是什麼下場?
不敢再想下去的他,痛苦地拋開算盤,整個人佝僂著背,蹲在自己的鹹魚山前,像一尊被遺忘的、佈滿鹽霜的礁石。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如同一條擱淺在灘塗上、絕望掙扎的“死魚”。
魚市的喧囂依舊,但屬於鹹魚的時代,似乎正伴隨著那無形的“寒流”,悄然退潮。
魚見食而動。
人見利而為。
這股長陵新掀起的波瀾,才剛開始湧動。
……
幾乎同一時間,天涼祖山石殿。
趙青攜著一朵虛空懸浮的彩花,望著雙臂斷折的戰摩訶,以及邊上頗為好奇的唐欣,淡然開口:
“原來,天涼帝國昔日的皇族,是從北冥之地的冰原遷徙而來,到了漠北發現了這處‘祖地’,才開拓建立起了龐大的王朝。”
“對於烏氏和其餘天涼治下的部族而言,這裡是神聖的‘祖地’,可在最早的那批天涼人眼中,它只是眾多靈脈匯聚、極其適合修行的自家發跡之所,遠非他們真正的起源……”
“更確切地說,天涼人應該是幽王朝覆滅之際,一支負責在北冥極地駐守的強大軍隊,坐鎮於渺無人煙的天地盡頭,除了彰顯幽帝神威外,亦監控著冰層下的異獸動向,測繪著周天星圖變化。”
“幽帝駕崩,中土大亂,群雄逐鹿。可誰又會將目光投向那苦寒徹骨、靈氣稀薄如煙、連叛軍都懶得光顧的極北之地?於是當初那支北方巡王麾下的戍邊孤軍,反倒因此……完好無損。”
“然,福兮禍所伏。”趙青的語氣帶上了一絲蒼涼,“天地無情,百年過後,那場席捲整個修行界的‘末法靈竭’之劫,終於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