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餘音繞樑。
“閣下在此偷聽了這麼久,是覺得我這琴技,上不得檯面嗎?”
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響起,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正靜靜地注視著他。
她的容貌極美,黛眉彎彎,瓊鼻櫻唇,只是那雙眼睛裡,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疏離。
“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被琴聲吸引,不願唐突打擾,絕無冒犯之意。”李夢澤歉意地拱了拱手。
“能讓名動王都的李丹師駐足,倒是在下的榮幸了。”女子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李夢澤聞言,這才意識到對方認得自己。他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女子身旁的一盆蘭花,那蘭花極為名貴,是罕見的“月下美人”,此刻卻有幾片葉子微微發黃,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他心中一動,職業習慣使然,脫口而出:“姑娘這盆‘月下美人’,似乎是水澆得多了些。此花性喜乾燥,畏懼溼澇,若將盆土換成更為疏鬆透氣的沙土,再於夜間以月光照射,想必不出三日,便能重煥生機。”
女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她低頭看了看那盆蘭花,又抬頭看了看李夢澤,那清冷的眸子裡,終於有了一絲別樣的神采。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丹魁,竟還是個懂花草的雅人。”
“萬物皆有靈,花草與藥材,本就同源,知其性,方能盡其用。”李夢澤淡然一笑。
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幽幽一嘆,目光望向那滿池的荷花:“花草尚能知其性而盡其用,可這世間的人,又有幾人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呢?開得再美,終究不過是這庭院中的一景,是盛是敗,全憑園丁的一念之間。”
這番話,彷彿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中了李夢澤心中最深處的隱憂。
他看著眼前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言語間卻透著一股通透與無奈的女子,心中竟生出了一絲共鳴。
他正色道:“姑娘說得沒錯。但一株努力向陽生長的花,即便決定不了自己身在何處,卻至少,可以選擇將自己的枝葉,伸向何方。”
女子嬌軀微微一震,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李夢澤,那雙清冷的眸子裡,彷彿有星光在閃爍。
良久,她那一直緊繃的嘴角,竟微微上揚,綻放出一抹極淡,卻動人心魄的笑容。
“你說得對。”
她站起身,對著李夢澤微微一福,“三叔公常提起你,說你不僅丹道通神,心性更是遠超常人,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三叔公?”李夢澤一愣。
“便是陳伯言長老。”女子輕聲道,“小女子,陳清璇。”
李夢澤再次拱手:“原來是陳姑娘,失敬。”
“你是我陳家的貴客,不必多禮。”陳清璇搖了搖頭,那雙明亮的眼睛再次看向李夢澤,“我聽聞,你今日是來取靈藥的。”
她的話語很輕,李夢澤神色微緊,此事對他來說很重要,在做成之前,越低調越好。
陳清璇看著他戒備起來的神情,又是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自嘲:“你不用緊張,我沒有惡意。在這座風光的牢籠裡,能看到一個不甘為棋子努力想要掀翻棋盤的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說完,她便抱著古琴,轉身嫋嫋離去,只留下一個清麗的背影,和一句隨風飄來的話語。
“那盆蘭花,就送給你了。希望下一次見面時,它能如你所言,重煥生機。”
李夢澤站在原地,看著那盆“月下美人”,又看了看陳清璇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這位陳家小姐,遠比她表面看起來的要聰慧通透得多。
不知為何,心中竟微微泛起了一絲漣漪。
…………
陳清璇抱著古琴,緩步走在青石鋪就的迴廊上,清麗的臉龐上微微淺笑。
“清璇。”
一個略帶威嚴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陳伯言正站在一株百年古松下,眉頭微鎖,神情不復之前與李夢澤交談時的和煦。
“三叔公。”陳清璇停下腳步,微微頷首。
“我方才看到,你與那位李丹師在池邊交談許久。”陳伯言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
“他是我陳家的貴客,清璇只是盡地主之誼,與他說了幾句話。”陳清璇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地主之誼?”陳伯言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該知道,此人身份特殊,根基尚淺卻已是王都的風雲人物,不僅深受雍親王器重,更與昭陽公主一脈勢同水火。我們陳家與他,只是利益交換,各取所需。你不該與他有任何私下的接觸。”
陳清璇沉默不語,只是抱著古琴的手,指節微微有些發白。
見她這副模樣,陳伯言的語氣緩和了些,卻也更加嚴肅,他走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清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我陳家百年大計的關鍵,是內定的太子妃人選。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僅僅是你自己,更是整個陳家的顏面與未來,維繫著家族與東宮,乃至整個王朝的聯絡。”
“那位李丹師……縱然他有通天之才,終究出身草莽,是我們用來解決問題的‘利器’,卻不是能與你並肩之人。與他走得太近,於你,於家族,百害而無一利。三叔公這是為你好,你可明白?”
陳伯言的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熄了她心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微弱的火苗。
太子妃……
這三個字,像是一座華麗冰冷的枷鎖,自她懂事起,便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一切,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才情,都只是為了成為那個位置上最合格的擺設。
“清璇……明白了。”
良久,她輕輕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輕得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陳伯言看著她那失去神采的眼眸,心中微嘆,卻還是板著臉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迴廊下,只剩下陳清璇孤零零的身影。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張陪伴了她十餘年的古琴,琴絃依舊,可彈琴的人,卻彷彿再也找不到能讓自己心絃共鳴的曲調了。
一滴清淚,悄然滑落,滴在琴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抬手輕輕拭去,臉上卻已是黯然神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