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長樂不知道怎麼辦。
她不明白,
為什麼原本相愛到可以生孩子的人,會走到相看兩厭這一步。
——
爸爸總想讓她回老家看看。
她不想。
因為妹妹在那兒,阿姨在那兒,那片她發呆的菜地也在那兒。
“你們才是一家人。”
她沉默很久,在微信上這樣回著。
一個新的家庭,是不能,不允許容納一箇舊物的。
她是上一個家庭的殘次品,新的家庭,不會有殘次品。
——
大學時,長樂曾與爸爸爆發過一次劇烈的爭吵。
是什麼原因引起的長樂已經不記得了。
只知道和媽媽吵完後,媽媽打電話罵了爸爸,爸爸就給她發了一連串訊息。
爸爸平時話不多,三天兩頭不看資訊,已讀不回的時候很多。
但那天,爸爸說了很多話,佔滿整個螢幕。
長樂只記住了開頭的第一句話。
“你又在鬧什麼。”
——
媽媽變得很奇怪。
她和叔叔在一起,卻是時常分開的。
叔叔留在鄉下,一邊給外公打下手,一邊開車去廠裡打工。
媽媽則留在舅舅的那個房子裡,每天坐著高鐵去另一個城市工作。
兩人幾乎很少見面,長樂有感覺到是媽媽在刻意疏遠。
到這裡都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媽媽跟她的對話。
“滾吧,你。”
“你不想見到你媽。”
“你媽沒有對不起你。”
“你媽不是那麼差勁的人。”
“你媽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已經掙錢了的,20歲就給屋頭寄錢買預製板、彩鋼棚,妹崽!”
“你沒有父母兄弟姐妹,你只有你自己。自在就好,其他的,讓老母親我去趟去擋吧!”
“你可能並不瞭解你媽,你一直覺得你媽什麼都不是,六親緣淺的,但我做事有分寸有度的。”
“你的生日只和你老母親有關。你請別人吃喝,也只是告訴這個日子,一是你的生日,二是你媽的苦難日而已!”
“媽媽生你的時候,就重度貧血!剖腹差點沒錢,你可以問外婆的,我是打了好多針去手術檯生的你。你以為你老母親精力旺盛,每天來說教你。”
“你不用平常把你老媽當仇人一樣,外公外婆又覺得我不如隔壁的女兒,從小到大沒給過我一個好臉色!罵我是“化生子”!為母也是失敗的,婚姻也是失敗的,無論我做什麼都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算了,抑鬱症!是瘋瘋癲癲的。”
……
“你那麼討厭你媽,究竟是因為什麼。”
——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媽媽每天都在喝酒。
長樂在家的時候,媽媽會拉著長樂,講自己不好的原生家庭,講她爸媽,也就是長樂的外公外婆重男輕女,講外公外婆恨不得當時死的不是舅舅,而是媽媽。
媽媽不停說著她找的每一任丈夫都是為了幫家裡,幫外公在工地幹活。
媽媽不斷重複著當年她身體很不好,生長樂的時候打了好多針,吃了好多藥。
媽媽大半夜凌晨三四點不會睡,就在客廳外面喝酒,斷斷續續敲長樂的門,讓長樂出來陪她說說話。
“長樂,你媽真的不是很差勁的人。”——她一直不斷強調著這句話。
媽媽恨自己的爸爸,恨長樂的外公。
恨剖腹的時候外公因為把錢借出去了,差點拿不出手術錢。
恨她剛把長樂生下來辦滿月酒的時候,外公就當著客人的面說某某家的女兒在哪兒工作拿好多錢回來給父母,自己家這個什麼什麼。
但那個人是做雞的,所有人都知道。
她的親爸爸,拿一個做雞的女人跟她比較。
媽媽覺得那不是一個父親可以說出來的話,所以她當著眾人掀翻了餐桌。
好多年,好多年她都覺得所有人都討厭她,厭惡她,覺得她差勁。
——
在長樂的眼中,媽媽已經完全陷在她自己自制的精神內耗裡,去相信她自己編纂的苦澀虐心劇情。
長樂曾嘗試過溝通,但所有的交流都會繞回到“你不瞭解你媽”、“你媽不是很差勁的人”、“你一直看不起你媽”。
長樂能感覺到媽媽的痛苦,能感覺到媽媽想要極力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但媽媽說的話總讓長樂感覺到很壓抑。
鋪天蓋地的負面情緒,快要吞沒了長樂。
——
外婆說,從來都沒有重男輕女過,當年剖腹產業也沒有缺錢不交過。
“你媽的性子跟你外公一個樣,要強的很,死要面子嘴巴硬,都下不了臉。”
“聊不了兩句,你媽就要跟他吵起來。”
當年家裡窮,日子苦,吃的最多的是鹹菜,住的是要倒不倒的泥巴房。
那時,舅舅和媽媽只能有一個去讀書。
外公和外婆選的是媽媽。
當年媽媽硬要和爸爸結婚的時候,外公外婆不同意,可還是在最後依了她。
外公固執要強一毛不拔,卻給了媽媽很多錢去還一些長樂至今都不知道是什麼債的債。
外婆嘴上抱怨,也會在私底下抹眼淚,關心媽媽本就不好的身體。
媽媽嘴上說著恨外公外婆,還是會經常回家做一大桌子他(她)們喜歡的菜,買一大堆藥裝進盒子裡。
因為外公外婆眼睛都不好,媽媽還會在藥品上備註一天吃幾次,字寫的大大的。
所有人都是兩面性,所有的事情都有兩個說法。
其實就是兩代人溝通方式的問題。
明明都互相關心著對方,嘴巴上卻永遠不會饒人。
怨恨裡夾雜著愛,乾澀又悶疼。
家裡的氣氛時好時壞,讓長樂想靠近,又想遠離。
不是有句話嗎。
親人就像是冬天裡一件打溼了的棉襖,穿上冷,脫下也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