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指了指自己的腦殼:“我心靈深處,其實就有一部分在期待你這麼說哦。我跟你講啊孩子,一個人嘴上說著自輕自賤自我評價極低的話,他表層意識可能確實是這麼認為的,但是他內心深處卻多半不是這麼運作的。在舊時代,還有‘容貌焦慮’這檔子事的時候,一個長得還行的人說‘我很醜’,那他多半會期待旁人回一句‘其實你也很好看’。如果旁人說‘確實’,那他反而會相當不快。”熒惑鳥笑出聲:“師爺,代溝了。這個我完全聽不懂。”
“那舉個跟內功關係更密切的例子好了……”向山微微思索:“我前些年才想明白的事情。哈特曼那老狗就是這麼自我防禦的啊。他在表層意識扮演機器,扮演非人,也是一種自我貶低。自我貶低,是為了建立心理防線,讓自己不會落得更低。人類對‘墜落’的恐懼,還要更甚於‘處於低處’,將自己置於低處,就不會墜落。”
若是依著更古老的哲學,或許可以將之形容為“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熒惑鳥腦袋斜過來歪過去,用肢體語言來表達“我不理解”。
“內功到了那個境界,可以說處在人與非人的邊界了,意識就站在懸崖邊緣奔跑,隨時會掉下去。哈特曼在內心深處告訴自己‘我在谷底奔跑’,所以他超越了幾乎所有內功修習者。除非有人學會飛了,不然不可能在穩定性上更勝過他。但飛起來的傢伙,又還能算人嗎?”
向山說到這裡,又沉重嘆息。
鎮魂法王在表達合作的時候,共享了一部分情報。來自六龍教最關鍵的情報,就是超級ai奧倫米拉最後的訊息。
“小心祝心雨。”
祝心雨一定做了什麼,才導致六龍教教主的企劃完全脫軌,被第十二武神重創之後失去了重建的本錢。
但是……這個表現已經完全超越現有內功的理論了。
哈特曼是將自己放置在谷底來防止墜落,以此自我保護。而祝心雨呢?那個天真得過分的傢伙……
向山搖搖頭,表示自己沒心情繼續聊天了。
熒惑鳥點了點頭。
在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向山好像跳過了一個關鍵話題來著。
“那個叫辛格霍斯特的老傢伙,到底出了什麼毛病,讓師爺覺得自己需要反思來著……”
……………………………
鎮魂法王再一次見到向山,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這一次是在原孤牢騎士團的扈從訓練場地裡。
向山對著鎮魂法王揮了揮手:“過來過來,辛格,我需要一點康復訓練。剛剛用了兩個單位的還丹酶,這幾天正是快速學習期。”
辛格霍斯特沉默片刻:“你怎麼就不怕我突然將你腦袋扭下帶走呢?”
“我知道你不會。”向山語氣依舊平靜。
兩人使的是同一門拳術,機甲鋼拳,拳路樸實剛健,都是最基礎的攻防。
“根據地球俠客傳送的情報,第十二武神擊墜神速王的策略組,就是脫胎於這門拳術。”向山一邊打一邊嘖嘖稱奇:“我也是驚到了。這真是我創造的拳術?”
“是武祖向山……”辛格霍斯特不知為何有些煩躁了,“而你,現在好像退步太多了。況且自稱斯昆劍聖,我還以為你劍術很高呢。”
“哈哈,第五武神那個時候,什麼聲子刀什麼高效能熱能刃都還沒發明呢。”向山哈哈大笑,“我讓永仁同志取這id純粹是因為需要長期隱身……算了估計你也不懂這是什麼老梗。”
兩句話的功夫,兩人拳頭與小臂砰砰砰砰砰地對撞了七八十次。
兩人說話也完全不耽誤練功。且不說基準人發聲、發力跟呼吸完全沒關係吧,就算噪音大也可以轉用電子訊號。
“你昨天為什麼不對旁人說我的問題?”
“既然已經確定你是朋友,那麼在背後揭人短總歸不禮貌。”向山拳路穩定。
鎮魂法王沒有及時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你好像不驚訝我有偷聽……”
“隨手種蠱,然後等待目標放鬆警惕後聯網時再傳送資料包。這是我前妻最擅長的手法,還是我們在早期俠客裡推廣的哩……”
“前妻?”鎮魂法王敏銳捕捉到了這個稱呼。
向山的拳路終於生出破綻,被鎮魂法王一拳震退三五步。
“歇歇,歇歇……可能用腦過度了。”向山揮了揮手,叉著腰站那,似乎在用觀想法平復心情。
“怎麼了?”辛格霍斯特問道,“為什麼是前妻?”
“啊啊,是第五武神單方面宣佈分手,因為第五武神活動的時候孤立無援,只道她已經完全變了,對武神就連道義上的援手都沒有……我也就是最近才知道的,她只是在暗中活動,一直抵抗到了最近。這是我難以想象的苦難經歷。從結果來看,倒是第五武神單方面當了渣男。”向山搓了搓腦門,一如自己還是肉身的人類時那樣,“但是吧,一個生物腦……我確實習慣將她視作‘前妻’了。不管經歷了什麼吧,只要溝通不暢就會出這種問題的啦。”
鎮魂法王沒有再問了。
數分鐘之後,兩人重新對練了一輪。
之後,冬木永仁找了過來,讓向山去開作戰會議。孤牢騎士團已經舉起反旗,各種事務都需要處理。另外還有與地球俠客時斷時續的聯絡。
這個時候,辛格霍斯特叫住了向山。
“所以你到底覺得,我有什麼問題。”辛格霍斯特問道,“你又從我身上,看出了教主的什麼問題?”
“向山是一個好為人師的傢伙。所謂人之患,在於好為人師。這原本是不對的。向山身上,這毛病重得很。但他不是一開始就病得這麼重的,而是在與朋友們決定背叛地球上所有實體、建立自己的理想國之後,逐漸變得更加嚴重的。”
辛格霍斯特問道:“為什麼?”
“在一個人的目標與能力不匹配的時候,往往無法在內心正確擺放自己的位置。向山擁有遠超一般人的能力,但是什麼樣的能力都不足以完成‘理想國’這樣的目標。”向山低著頭,雙手抱在自己胸前又鬆開,“當然,隨著一連串的成功,更強大的自信被建立了起來,向山的問題也在好轉。但是在竊國者將他踢下權力的寶座之後,他瞬間就要面對竊取了自己力量的人,以及自己過去締造的力量。他再一次陷入了‘能力不足以匹配目標’的窘境。這一次就有點爆炸了。”
“向山在與人交流的時候,一定會試圖辯倒他人。哪怕是朋友閒聊、哥們吹牛打屁,他也一定會這樣做。善意的指責也會讓他的心智產生應激反應,讓他試圖駁倒‘對手’。網路社群對話串也需要在他是優勢的前提下結束。他需要處在‘我是正確一方’的感覺。哪怕理性告訴他自己是正確的,他也需要這種感性的支撐。”
說到這兒,向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現在還清晰的記得,自己看到早期武道模擬器排行榜上哥們分數更高,所以就開掛刷了個分。我是有那麼熱愛這個遊戲呢,還是隻是想爽玩一波……有沒有可能,是我真的很想要天梯第一呢?事到如今,我倒是記不清了。”
“向山過去或許對此毫無察覺。‘好為人師’不是病灶,而是症狀。”
辛格霍斯特仔細檢索了自己的記憶,然後問道:“那教主呢?”
“六龍教主……就是心智武器化路線走下去的傢伙啊。”向山左手抱著右側胳膊,手指不斷敲擊外裝甲,“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明白了,辛格霍斯特。你過於習慣在向山面前將自我客體化,過於習慣於處在被教導的地位。他不將自己的異常視作‘患’,而是將之作為‘武器’。超人企業的時代,向山就有這種徵兆了,資本家的友情與愛,還有各種愛好,都要為他的個人形象服務。企業家的個人形象又與品牌戰略、品牌價值掛鉤。六龍教主走得更遠,也更加極端。”
向山直視辛格霍斯特,沒有說出最後的結論。
——他用一百五十年的時間摧毀了你的心靈。
——他也是這麼對待言葉的嗎?拳頭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
“六龍教主也存在‘無法正確擺放自己位置’的問題吧。他覺得過去的舊理想是憑藉自己能力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他判斷自己能力嚴重不足,模仿第四武神也毫無意義。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選擇了將自己放在道德更低的位置,將自己貶稱為‘墮落’的,從而免受了向山原本的道德感對自己心靈的傷害。或許是什麼記憶點的偏差,讓他與我產生了這種差別。但毫無疑問,他就是向山,真正的向山。”
“胡說八道……”辛格霍斯特突然開口打斷道,“完全就是胡說八道。舊時代的精神分析多麼複雜。而我們一百多年沒見過了,你到底是怎麼……”
“辛格霍斯特。”向山語氣之中充滿了哀傷,“你還記得嗎?咱們還在打游擊的時候,內家武學泛指所有提升大腦能力的訓練,處理文書工作與複雜資料、識別他人微動作微表情、閱讀與生成程式碼。後來操控機械的內家武學才一家獨大。為什麼呢?因為它是最適合作為武器的內家武學類別。”
“除開我這種大腦有殘缺,不得不將孑遺門類撿起來的人,大概沒人會放棄‘劍’而選擇‘犁’吧。”
駭客社群們對超人企業生物科學技術的濫用,被駭客“伏爾甘”兄弟實現。祝心雨與向山殺死了這兩頭倀鬼之後,又在他們的技術上繼續深化。但這項技術的根源,卻是向山對他“認知革命”理想的傳播。
向山的態度啟發了那些極客們。
這是為認知革命而準備的序曲。
人類在彎路上走了三百年了。三百年的時間裡,大多數技術都只是為了讓人成為更強的武器。
“人可以是武器,但絕不能只是武器,更不能永遠都是武器。‘化劍為犁’才應該是現代武者的終極追求吧——當然,前提還是得勝利啊。”
我這人曾經非常抗拒心理諮詢師,或許是因為我內心深處很容易覺得心理諮詢師在試圖教育我,試圖灌輸一些我已經知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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