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后啊,區區深宮婦人,又怎麼敢為了馮保,內外相鬥?
要是種禍太深,兒子我真不保證能照顧好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風是威風了,沒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黴?
朱翊鈞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這麼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多說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也沒接著話茬,只開口問道:“張守約……在午門跪奏何事?”
語氣低沉,顯然情緒不太好。
朱翊鈞伸手拿帕子給朱翊鏐擦了擦口水,一邊說道:“還是彈劾馮大璫。”
“他說,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內官不許干預外事,違者法無赦。”
“又說,聖子神孫相守,未敢有改,雖有驕橫恣縱王振、劉謹,其人旋即誅戮。”
“勸母后,不要損皇帝堯舜之令名,釀宗社無窮之隱禍,徒然留惡於青史。”
李太后難以置信地抬頭。
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午門的方向,嘴巴微微張開,看著朱翊鈞。
顫聲道:“安敢!安敢這般辱脅於我!?”
朱翊鈞連忙站起身給她順氣。
沒辦法,這些文人說話,殺傷力太強了。
一嘴的對仗,念著還順口,讓當事人都忍不住反覆咂摸。
張守約這話,不僅在說李太后違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實。
還說她後宮干政做壞事,損害的是皇帝的名聲,小心遺臭萬年。
正常人聽了都會氣得不輕,更別說一個掌權的年輕女人。
李太后怒極反笑:“好!好個張守約!我不信我殺不得他了!”
朱翊鈞嘆了口氣:“孃親,他遣散了父母妻兒,在家中備好了棺材,這是等著孃親治罪呢。”
言官從來都不傻,別看他們整天什麼上天預兆,天心聖命掛在嘴邊,其實心裡都跟明鏡一樣。
只不過是追求不一樣罷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為直邀名,巴不得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留個名聲在史書上。
這效仿海瑞的機會,估計張守約都是擠破頭才搶到的機會。
流量密碼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著午門方向的手,瞬間頓住了。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左右:“什麼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覺得我錯他對!?”
除非是得了士林認可,否則也不能是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聲嘛。
朱翊鈞不得不緩解一下自家親孃的情緒,出言寬慰道:“孃親,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這祖宗成法一關,著實不好過啊,這是士林朝臣的共識。”
“咱們現在還擔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聲。”
什麼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識。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問一問你,你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識,又憑什麼讓朝臣效忠?不靠禮制,難道讓朝臣都指著洛水發誓效忠嗎?太祖成祖是馬上皇帝,也就罷了,基本盤,除了文官還有大軍。
一如滿清能夠視朝臣為家奴,是因為基本盤是八旗。
權力不能和權力基石作對,如今他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隻有官僚的。
萬事,都得商量著來,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援才行。
直到……等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盤。
李太后是見識過這幾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沒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援自己,心中有多麼惴惴。
聞言更是懨懨。
朱翊鈞打的就是時間差,趁著張居正還沒跳反,藉助高拱來給李太后施壓,割馮保的肉。
見李太后不答話,乾脆直說道:“孃親,新舊交替,穩字當頭。”
“我聽聞高閣老和張閣老的乞罷奏疏,已經送上來了,高拱也拖不了幾日了,何必現在爭鋒相對。”
“依孩兒看,與其跟這些言官糾纏,不如鎮之以靜,等著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懇切道:“孃親,息事寧人罷,先去了馮大伴的東廠職司,咱們日後復起就是。”
這是勸李太后暫時退讓而已,裡子反正不虧,東廠又落不到外朝手裡——當然,屆時的東廠,可不是馮保輕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為了馮保東廠廠督的位置來的。
說什麼也得配合這次言官的聲勢,先把階段性成果落實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氣:“國朝當真沒有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的成例?”
朱翊鈞搖了搖頭:“孩兒四書五經都沒學完,又哪裡有功夫讀列祖宗的實錄。”
“孃親不妨找學士們問問。”
李太后冷哼一聲:“都是與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鈞不露聲色道:“孃親,高拱畢竟是首輔,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著他。”
“不過,文臣不可靠的話……孃親不妨找勳貴命婦們問一問?”
“我看那成國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錦衣衛指揮使嘛,論起身兼要職,不比馮大璫顯赫多了?或許有別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經由自家兒子這麼一說,雖然感覺有些不對,但又似乎是這麼一回事。
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乾脆揭過這事:“我明日找成國公問問便是。”
“不過,張守約這事必不能就這麼算了。”
“即刻貶黜到道州!”
朱翊鈞連連點頭。
也沒再繼續糾纏,說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說了些貼心話,才給李太后脾氣捋順。
“孃親,還有個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鈞開口道:“明日張閣老就要去視山陵了,高閣老也說身體抱恙,要休沐幾日。”
“孩兒的意思是,這樣內閣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讓孩兒暫停了日講,先臨朝聽政幾日,好壓著點高拱。”
“至於課業,孩兒已經學完尚書,正好休整幾日。”
這就是兩頭打架,他在中間賣軍備了。
以李太后對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會應允的。
李太后驚訝道:“尚書已經學完了?”
這可是預計要到九月才學完的課業。
朱翊鈞點了點頭。
既然課業進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乾脆點頭:“也好,內閣獨留高拱一人,哼!說不得高拱正等著這個機會與我為難!”
“那這幾日你聽政多看著點高拱。”
朱翊鈞摸了摸鼻子,竟然還真給自家孃親歪打正著了,高拱還真就等著這個機會呢。
可惜,孩兒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沒敢接這話。
只是埋下頭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會,馮保火急火燎地從外間小跑了進來。
朱翊鈞見狀,也不硬杵在這裡當顯眼包。
藉口要去拜見陳太后,告退離開了。
剛從殿裡走出來,便聽到李太后驚愕的聲音:“什麼!結黨!?”
以及斷斷續續馮保的聲音:“暫……凍結……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鈞側耳聽了一會,搖了搖頭,邁步離開。
鬥吧鬥吧,合當他漁翁得利。
至於方才的勸諫……還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須要藉著這個機會,將馮保東廠的位置擼下來!
萬曆十年,上因胞妹永寧公主將下嫁,選京師富室子梁邦瑞,其人病瘵羸甚,人皆危之,特以大榼馮保納其數萬之賂,首揆江陵公力持之,慈聖太后亦為所惑。未幾合巹,鼻血雙下,沾溼袍袂,幾不成禮。宮監尚稱喜,以為掛紅吉兆。甫匝月遂不起,公主嫠居數年而歿。——《萬曆野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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