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宮這些腌臢事,是誰做的他不也沒必要知道。
這就是他壓根沒打算從陳洪嘴裡問些什麼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機率不會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為轉移。
就如陳太后所說,狗畢竟是狗,賬總歸要算在主人家頭上。
那能怎麼辦?又不能把李太后綁過來她給洩憤。
好在,他不是非要給這位母后順心——只要心態別極端到真的一頭撞死在殿上,就夠了。
朱翊鈞開口道:“母后教訓得是。”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馮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錯。”
“一切,都要歸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側過臉,看向陳太后,繼續道:“但,子不議父過,我皇考既然仙去,這筆賬,合當算到我這個做兒子的頭上。”
“孃親要打要罰,請讓孩兒代為受之。”
陳太后冷笑:“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她冷嘲的話,正要出口。
突然就聽到一聲飽含感情大喝:“孃親!”
只見朱翊鈞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禮。
真摯道:“我知孃親一度耿耿於懷,孩兒再孝順,也不是孃親己出。”
“但請孃親莫要辱沒了孩兒一片拳拳之心!”
“無論是嫡母生母,孩兒都視為至親,從未有半點區別待之!”
“若是不信!孩兒甘願剖心挖膽,呈見母后!”
說罷。
朱翊鈞突然作態。
徑自扯開上衣,露出坦蕩的胸堂。
又隨手拔出馮保身上插著的染血匕首,扯過一塊破布裹住,雙手托起,遞到陳太后面前。
突如其來的行為,讓陳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動不動、視死如歸,陳太后也被震懾住,怔愣無聲。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著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無刃鈍匕。
雖說傷不了人,可哪怕磕著碰著,都是他朱希孝的罪過!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動之時,他才能闖進去。
但事有權宜,他已然下定決心,一旦太后不識好歹,有拿起這匕首的徵兆,他便要衝將進去,將其按倒。
時間彷彿凝固。
匕首上屬於馮保的血液,還在滴滴灑落。
將肅然的氛圍,烘托到了極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試探著太后的底線。
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為藝術,卻真將當事人驚得手足無措。
這不是簡單的賣慘。
這是皇帝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太后。
要麼妥協讓步,要麼,兵戈相見。
沒有第二個選項。
無論陳太后之前打算做什麼,針對陳家也好,報復李太后也罷,乃至於想嚐嚐權力的滋味,種種理由,今夜,都必須要過皇帝這一關。
激化矛盾也是談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鈞低著頭,等著陳太后的決定。
這個選擇,決定的不是他的命運,而是陳太后的。
無論是信了也好,還是願意下這個臺階也罷,今後他都不會為難這位母后。
相反,如果這個臺階不肯下,那他也別無辦法,只能讓這位母后憂思成疾了。
同時,也是在擠壓陳太后的選擇。
如此,便只能在妥協與殺子之間選擇,悄無聲息地湮滅掉了,自絕性命來報復的可能。
時間一點點過去。
陳太后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復下來。
見識過先帝那種貪婪好色,驅逐原配的無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這位以身犯險,想彌合兩宮的至情皇帝,只覺是奇觀。
皇帝用實際一行動告訴自己,若是再想支援高拱,攪亂內宮,不如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
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啊,竟然用這種方式來逼迫她。
怎麼敢的?
賭自己心軟,還沒有發瘋?還是情真意切,孝心純粹?還是……但凡她有所動作,立馬就是百步穿楊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畫面幾乎凝固。
所有人都沒有動作。
朱翊鈞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終於。
朱翊鈞聽到了陳太后的聲音。
“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費了不少心機。”
朱翊鈞抬起頭,只見陳太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轉過身,擺了擺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鈞隨手往外扔了出去,讓朱希孝撿走,這才回過頭道:“孩兒的心機,也是為了這個家。”
“還請孃親勿要惱憤,日後孩兒必定孝奉母后。”
戲做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
沒有撕破臉,大家都有臺階下,就不妨礙正事了。
當然,近日這位陳太后,還是不要見外人的好,等局勢穩定,再好好孝順她。
陳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疲憊道:“陳洪他們呢?”
朱翊鈞毫不避諱:“皆有取死之道,孩兒已然全部誅殺!”
先帝虎狼之藥吃多了早死這筆帳,也正應該算在陳洪頭上。
殺幾個自尋死路的太監,就能前塵舊債盡消,難道不是好事?
陳太后愈發無力。
她有心指責皇帝,卻也明白,這等威脅皇權的事,有實力掀桌,能留她這位母后一條命就不錯了,別說區區幾個太監。
但終歸是多年主僕,陳太后只覺心中一慟。
她面色悽悽,擺了擺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麼自去吧。”
朱翊鈞卻沒應聲。
陳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樣,他哪裡能直接放任。
他輕聲開口道:“孃親稍待。”
說罷,朱翊鈞便走了出去。
陳太后自怨自艾,並未說話。
不多時,才聽到皇帝的聲音響起:“孃親,你看。”
陳皇后轉過頭,只見皇帝身側,張宏抱著一名一歲多的女嬰。
朱翊鈞溫聲道:“這是皇考第六女,王貴人誕下的朱堯姬,如今一歲九個月。”
“王貴人難產逝後,一直由秦貴人養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後宮,為天下母,自然也應當交由孃親。”
陳太后緩緩走進,看著張宏懷裡的嬰兒。
她伸手撥弄了兩下。
才轉身正視皇帝。
這位少帝,她已經分不清幾分虛情,幾分真意了。
甚至於,她現在隱隱開始懼怕自己這兒子——這份洞見人心的手段,當真不似人。
這是怕她尋短見,影響他的皇位呢?還是單純見自己孤苦無依,替自己尋個女兒養著呢?她伸手抱過朱堯姬,心不在焉問道:“皇帝今夜,究竟所為何來?”
朱翊鈞迎上她的目光,恭謹道:“母后,確係沒別的事,只為解開孃親心結。”
“不過,既然來了,孩兒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門封賞,出了些紕漏,不得已重新擬旨。”
“如今只差孃親加名了。”
陳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罷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正因為她支援高拱,高拱才能壓制內外。
這才沒過幾日,皇帝就夜闖慈慶宮,恐怕,就是為此而來。
但,朱翊鈞卻搖了搖頭:“元輔總歸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偉,孩兒豈會罷他。”
他語氣幽深,意味難尋:“朕,要好好封賞他。”
陳太后心中訝然,卻也沒細問。
如今對這些事,她已然都沒了興致過問。
隨意地點了點頭:“旨意給我吧。”
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鈞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頓了頓,才緩緩道:“不必勞煩孃親了……孩兒已讓人去取印璽了。”
陳太后默然。
二人無言良久。
朱翊鈞才恭謹告退:“孃親,孩兒先告退了。”
陳太后只哄抱著朱堯姬,一言不發。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掃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著笑著,莫名地哭了出來。
……
朱翊鈞偏著頭,聽著殿內的動靜。
聞見絲絲縷縷的哭聲,這才放下心來。
哭了好,哭了情緒也發洩了,不會輕易尋短見。
他一邊往外走,心中卻也有些感慨,這應當是他最後一次在兩宮面前如此裝嫩了。
如今,張居正與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儀待他為真主。
日講官視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驅逐高拱,重組內閣。
他便是兩宮、朝臣、勳貴、內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帝君,就是帝君!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後,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識摸了摸肚子,而後似乎摸空了,便將雙手負在身後,安步當車,灑然從容。
這幅體態,他莫名感覺皇帝似乎氣勢陡變。
不像什麼少年天子,倒像一位執掌大權多年的高位者!還在疑惑著,突然聽到皇帝朝他說話:“朱卿,打掃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緒戛然而止,躬身應是,退了下去。
朱翊鈞又吩咐張宏:“去,尋兩隻狸奴,給母后送來,再讓陳家女眷多進宮陪陪母后。”
張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辦。”
朱翊鈞一邊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麼:“這段時間你親自來伺候我母后,她沒個使喚的人,容易被欺負。”
“人手不夠就去問李進要。”
張宏聞弦知意:“奴婢不會讓太后受委屈,也不會讓人來打擾太后清淨。”
朱翊鈞點了點頭。
方一走出慈慶宮,就看到蔣克謙捧著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鈞拿過,掃了兩眼,已然加蓋好了皇帝與兩宮印璽,又交回蔣克謙手裡。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頭看著漸漸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還有的忙。”——應該是週日三江,下週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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