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正要行禮。
張宏一把將他扶助:“海僉都御史,不是口諭,是陛下關切您。”
海瑞抿著嘴,還是堅持行禮。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後才起身:“恭聽陛下聖諭。”
張宏看著固執的海瑞,一時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緩緩開口道:“陛下說,您旅途勞累,不必急著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幾日,安頓一番再說。”
吏部對於官員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這種對自我要求極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這才特意囑咐。
海瑞突然被這種細緻入微的關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時手足無措,有些慌張地謝了恩。
“陛下還說,您入京後沒有落腳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盤桓幾日,陛下已經知會過武清伯了。”
海瑞連連推辭:“臣自有去處,就不去叨擾國丈了。”
張宏也不堅持。
只示意身後小太監,將一張元書紙捧上。
“海僉都御史,這是陛下手書,親贈與您,邀您參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緊張地接了過來。
輕輕展開。
只見上書幾個大字,筆法稚嫩,卻頗有些靈氣。
乃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往矣。
海瑞突然沒了動作,靜靜呆立在當場。
過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
面無表情點了點頭:“張大璫前面帶路。”
海瑞說完這句後,便一言不發。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禮。
默默跟在張宏身後。
他為何這般急著趕來京城?
自然不是盤桓區區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兒盡死,身無餘財,豈會貪圖官位?這般急切地趕來,是因為,天子竟然手書與他,誠誠相邀!
只言“掃除積弊,寸步難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個字,幾乎讓他熱淚盈眶。
不只因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當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掃除積弊!
他歷經三朝。
親眼看著世宗皇帝,是如何從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變成一個尋仙問道,不顧天下的妙一飛元真君。
彼時便有傳聞。
說是勵精圖治,寸步難行,以至於有宮女勒頸,火燒行宮。
海瑞雖然不盡信,卻也萬分遺憾於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軀殼。
如今新帝親口對他說掃除積弊,寸步難行,他又怎麼能坐視?若非帶著老母,須緩步慢行,他早就插著翅膀,飛來北直隸了!如今他剛剛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這分明是感念於他,怎能不令他心折?他這幾日幾乎夜夜輾轉反側。
心想著,皇帝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麼難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會不會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棄?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這位聖君,決然不能再孤立無援,重演世宗之事!一邊想著,海瑞便進了皇城。
一路被張宏領到了文華殿。
張宏輕聲道:“陛下就在裡間,咱家就送到這裡了。”
海瑞抬頭看了一眼文華殿,心中感慨萬千。
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緩緩邁步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便聽到一道稚嫩的聲音。
“海卿!可讓朕好等!”
只見一道身著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裡邊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顧自說道:“海卿,朕自幼時讀到卿的治安疏,便將卿記在了心中,今日,總算有緣得見了。”
海瑞終於反應過來,就要掙脫行禮。
朱翊鈞拽著他不鬆手,寬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見,卿不必行禮,省得浪費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時間。”
海瑞被拽著不好下拜,去也沒真的從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禮,以示君臣之分。
他勸諫道:“陛下萬乘之尊,莫要為臣失了身份。”
雖說這般禮遇,他一萬個高興。
但臣下心緒事小,聖上身份事大。
朱翊鈞突然轉頭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複雜道:“海卿,這禮遇不單是朕給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給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與穆宗給的?這是什麼意思?他正要開口發問。
朱翊鈞打斷了他,將海瑞帶到席間,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著席間的菜餚,有些緬懷道:“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繼續道:“朕聽說,卿聞世宗駕崩,悲痛欲絕,將食物都嘔了出來。”
“這一膳,既是朕與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與你分食。”
說到這裡,他幽幽嘆了口氣:“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與我皇考說……海瑞罵得對,他錯了。”
語罷,卻沒迎來預想中海瑞拜倒的動靜。
朱翊鈞有些端不住,悄然別過頭,掃過海瑞。
只見,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語。
雙目半睜半閉,儼然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海瑞此時心中猶如翻江倒海,難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儀之嫌,卻還是止不住情緒翻湧。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經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掃除積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罵“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飛元真君。
難怪將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語不做紂王。
君父……原來真的知錯了。
想到這裡,他幾乎兩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鈞見他身子搖晃,連忙招呼人來扶住。
兩個小太監快步近前,就要將人扶助。
海瑞卻一把推開小太監,起身避席,徑自拜倒。
磕頭,下拜。
一連四次。
行了個一個三拜四叩大禮。
“臣無父無君,棄國棄家,臣有罪!”
再抬頭時,已然淚流滿面。
朱翊鈞連忙將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親口說,你是個清官,好官。”
“你無罪!”
海瑞堅辭不起。
哽咽道:“臣不顧世廟聖體,上呈治安疏,行諫言之事,辱罵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階,卻激起民變,有愧聖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聖上禮遇!”
出於直心,上奏了諫言,天下人都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確實是在辱罵君父。
更別提,他本是抱著赴死之心,可世宗卻沒有殺他,始終讓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後穆宗用他,讓徐階歸田,卻激起了民變,潦草收場,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時卻受新帝禮遇,又聽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難堪,再度翻湧而起。
朱翊鈞用力將海瑞扶起。
感嘆道:“卿不必自責,朕的皇祖父與皇考,並未心懷耿耿。”
“皇祖父仙去前,曾語皇考,說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將海瑞定罪。”
“便是為了將你留與皇考用。”
“至於徐階歸田,同意你致仕這事……”
他面朝大峪山,輕聲道:“我皇考曾親口感慨,說他才德不足,護不住你。”
“讓你繼續做事,只會害了忠臣。”
海瑞聽到這裡,已然泣不成聲:“臣……臣……”
而後竟然君前失儀,嚎啕大哭起來!朱翊鈞靜靜看著海瑞,等他平復心情,沒有再出言打擾。
終於,過了好一會。
海瑞漸漸平復情緒,就要為失儀請罪。
朱翊鈞連忙打斷了他,終於不著痕跡說起今日重點。
懇切問道:“海卿,二位先帝負了卿,卿還願意助朕一臂之力嗎?”
海瑞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臉上的堅定前所未有。
高聲道:“既食君祿,君即我父,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朱翊鈞感動,把住海瑞一雙大手。
含淚道:“果是忠貞之臣,朕必再不負你!”
“那釐清兩淮鹽政之事,朕便放心託付與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