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當即應下:“萬歲爺純孝。”
除了拍馬屁外,倒也有幾分真情實感——當初給仁聖太后養貓,還能說出於安撫,時隔八年還記得,就真是一片孝心了。
朱翊鈞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可跟孝順扯不上什麼關係,主要他突然想起,陳太后一手帶大的延慶公主也十二歲了,屆時女兒一嫁人,寵物一死,未免太孤獨了些。
當然,獨守空閨的漂亮女人可不止陳太后。
朱翊鈞一想到自己每晚輪班一樣的安排,無奈地搖頭嘆了一口氣:“李大伴,今日不要安排侍寢了,容朕休整一二。”
李進遲疑片刻:“萬歲爺,太醫說張順妃這兩日孕氣最足……”
話音剛落,皇帝的步伐陡然健步如飛,迅速拉開了身位。
李進目瞪口呆,連忙剎住話頭,快步跟上。
老腿顯然邁不過年輕人,直到萬壽宮跟前,李進才氣喘吁吁地追上皇帝的身影。
朱翊鈞回頭瞥了一眼,輕咳一聲,負著雙手,裝若無事地進了萬壽宮。
得益於皇帝熬老頭的行為,一行人出現得太快,內臣都來不及進萬壽宮支會李貴妃。
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女官不必聲張。
一路無人之境,朱翊鈞直奔內殿。
當朱翊鈞走到內殿大門處的時候,李白泱正埋頭鼓搗著什麼東西。
“咦,懷錶怎麼突然停了,明明早晨才上過發條……”
李貴妃趴在桌案上,對著一塊懷錶翻來覆去。
自言自語的聲音鑽入了朱翊鈞的耳中,嚇得皇帝虎軀一震。
他腳步懸在半空,屏息凝神等了好半晌。
直到確認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朱翊鈞這才惱羞成怒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掌,一把奪過李白泱的懷錶。
李白泱手中一空,這才發現皇帝回來了,連忙起身行禮:“陛下。”
朱翊鈞沒好氣地將她扶起,雙雙落座:“洋人進貢的東西,咱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容易玩物喪志了,朕先替你保管著。”
李白泱只當皇帝又要送去求是學院鑽研,癟著嘴哦了一聲。
朱翊鈞朝殿外招了招手。
內臣宮女得了信,端著一盤盤御膳走了進來。
“朕下午還有事,邊吃邊說罷。”朱翊鈞轉過頭來,輕聲說道。
皇帝現在的日程很滿,哪怕是吃飯,也都排上了正事。
李白泱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旋即從袖中取出書信:“這是昨日大父送來的家書。”
家書家書,皇帝作為李春芳的孫女婿,自然看得。
朱翊鈞伸手從李白泱手中接過,展開書信,低頭迅速閱看了起來。
李春芳的家書,可不是嘮家常這麼簡單。
多少會說一說南直隸官場的局勢,士林的潮流,世家的風向。
而在朱翊鈞此前下過密詔的情況下,所謂的家書,倒不如說是不走官方途徑的私下任務彙報。
朱翊鈞迅速掃過一頁,抓住關鍵字眼。
他頭也不抬地問道:“報紙呢?”
李白泱沒等宮女伺候,替自己與皇帝擺好碗筷:“替陛下放在正殿的書架上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沒讓人去取——知道有就可以了。
李白泱神情有些憂愁:“大父信中說,他與曾祖母,身體每況愈下。”
朱翊鈞入神閱看著李春芳寄來的家書,只是嗯了一聲。
他記得李春芳還有還幾年活頭,倒是李春芳的老母,好像李家在萬曆九年風光大葬了一場,應該就是老太太了。
李白泱看了皇帝一眼,埋怨道:“陛下前幾年就說找人接替大父的差使,讓他頤養天年,奉養老母。”
朱翊鈞頓了頓,抬頭迎上李白泱的目光。
給親戚安排工作就是這樣,老能拿到家裡來說。
朱翊鈞腹誹一番,才無奈安撫道:“南京新聞版署是國之重器,如今除了嶽祖父,著實無人能擔大任。”
跟北直隸的政治環境不一樣。
南京那邊的新聞版署,比南直隸兩大巡撫、各色總督、六部衙門,都重要得多——那可是士林輿論的天下!除了李春芳這種朝廷高官、名門出身、士林楷模,天下間有幾個人能鎮得住南京新聞版署的場子?
當然,也不是沒有。
最合適的人,其實是東林黨的那群人,要出身有出身,要名望有名望,官職品階也不算低。
可惜無論是顧憲成,還是李三才,雖然改造了幾年,但具體成色如何,自己還沒驗收透過。
只能再苦一苦李春芳了。
朱翊鈞話剛說話,就見李白泱的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德行。
朱翊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無奈退後一步道:“好歹辦完這趟差使吧?”
李白泱這才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地給皇帝夾了一筷子菜。
見皇帝沒有不耐煩後,才關切道:“陛下引蛇出洞快成了吧?大父說,如今南方各大報紙,越發不知收斂,已然有瘋狂之兆。”
朱翊鈞一滯,惱怒更正道:“什麼叫引蛇出洞!”
李白泱縮了縮脖子:“大父這般說的。”
朱翊鈞登時失語。
過了好半晌,他才嘆了一口氣:“你以為這是朕的本意麼?你大父哪裡知道,此事是誰辜負了誰!”
“民間創刊設報這事,朕是歷經艱險才辦成的。”
“當時朝中無一人贊同,通政司的官吏怨氣很大,禮部也說這是將利器拱手出讓,連元輔、高先生都跟朕爭紅了脖子。”
“朕幾乎是一個個勸過來的。”
“一邊用辯經論道拿來作筏,廣播經典,百花齊放。一邊又給儒生帶高帽子,聲稱士林輿論,能夠監督不法官吏,只要朝廷行正道,就不懼外人說話,甚至最後都拿廣開言路的棒子敲人了。”
“朕忙前忙後下了這般多的功夫,好歹才讓南京新聞版署辦起來。”
“誰曾想,一遇到事,就現出了原型!”
“彼輩竟搭著朕的便車,要擋朕的路!李春芳管這叫朕想引蛇出洞!?”
朱翊鈞越說越是寂寥。
他不是聖人,不可能一步不錯。
當初興辦報紙的時候,雖明白這是雙刃劍,但自覺是利大於弊的。
不曾想。
朱翊鈞掃過李春芳的家書,看向那一句句詆譭朝政的各色文章。
復社報的太倉三張、南京國子監學報的雒於仁、東林報的趙南星……
“唉。”
朱翊鈞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引蛇出洞就引蛇出洞罷,南直隸這股風,是到了非整不可的時候了。”
李白泱見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她小心翼翼看著皇帝的臉色,琢磨著如何安撫。
朱翊鈞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無事,先用膳。”
這時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兩人正要動筷,朱翊鈞抬起頭,卻見一道蒸菜,由大太監魏朝端了進來。
皇帝眉頭一挑:“辦完差不去吃飯,跑來朕跟前作甚?”
魏朝陪著笑,將菜擺在皇帝面前:“怕萬歲爺心裡念著,便先來回個旨,正好奴婢交完差,還要告假出宮一趟。”
朱翊鈞聽著是正當理由,倒也沒再數落。
他隨口問道:“先生回內閣惡補公文去了?”
魏朝搖了搖頭:“回萬歲爺的話,元輔業已閱看完了卷宗、公文,正欲緊著今日早朝,將陛下交辦的差使議了。”
“奴婢走的時候,正在議荷花案。”
朱翊鈞聞言也是驚訝了一下。
旋即搖了搖頭,不無羨慕地讚道:“果然沒有白叫的外號,不愧是神童。”
換作他自己,那一堆卷宗不看個大半天可看不完。
魏朝頗瞥了皇帝一眼,想了想還是沒把張居正一邊看卷宗,一邊旁聽廷議的事說出來。
“荷花案?”
李白泱在一旁露出好奇的神色:“臣妾好像聽某位命婦說過。”
朱翊鈞冷笑一聲:“京師恐怕沒幾個人沒聽過。”
皇帝現在顯然沒有解答問題的心情。
魏朝在一旁向李貴妃解釋道:“娘娘,是一樁早年的冤案。”
“隆慶六年,錦衣衛指揮周世臣在家中被人殺害。”
“事發後,五城兵馬司指揮張國維接手此案,得知現場有婢女荷花、老僕王奎、鄰居盧錦在場,便直接認定三人為兇手。”
“雖然沒有物證,但口供卻做得很齊全,三人都招供說,自己是因為偷情被發現,便殺害了主家。”
“案子到了刑部之後,刑部郎中潘志伊認為案中有疑點,不肯結案,但是左侍郎翁大立堅稱事實清楚,最後判了三人凌遲。”
李白泱一邊夾菜,一邊就著八卦下飯。
她聽到此處,忍不住追問道:“不是招供了麼?為何說是冤案?”
魏朝實在不知這是明智故意,還是不諳世事。
他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默許後,才苦笑一聲:“因為月前有一案犯朱國臣,因聚眾阻撓清丈,被保定府抄了家。”
“在其家中,竟找到荷花案死者的錦衣衛腰牌,以及一些染血的古玩、字畫等物件。”
“換言之,朱國臣應當才是當年一案真正的兇手!”
李白泱目瞪口呆。
喃喃自語:“那當初那三人為何招供?”
魏朝一噎,再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這時。
朱翊鈞突然冷哼一聲:“此前張翰執掌刑部時,朕命他徹查冤案,他還將此案翻出來議論過。”
“你知道彼時已經是南京刑部尚書的翁大立,是如何答覆朕的麼?”
李白泱好奇朝皇帝看去。
朱翊鈞皮笑肉不笑:“這廝說他辦的案,經得起歷史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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