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給我看看!”餘懋學三步並作一步,眨眼就跨到許國面前,雙手高舉,對著兩冊檔案作勢便撲!
許國腦後陣風襲來,立刻反應過來。
不好!
他連忙矮身一避!卻還是沒快過餘懋學,竟直接被餘懋學連人帶冊,撲倒在地!雙方倒地不起,齊齊扯住案卷,相互角力!
殷正茂就在旁邊,見此情形毫不猶豫,立刻抱了上去。
好膽!
他一手掰扯餘懋學的手,一手拽住餘懋學的脖頸,奮力把人往外拖!
餘懋學立刻吃痛。
直娘賊!他當即咬牙閉眼,硬起胳膊肘,使出吃奶的勁,胡亂往後頂擊!連連被擊了三四下,殷正茂當即咬牙,一把環住餘懋學的胳膊,死死壓在餘懋學身上!許國見狀,生怕損了案卷,手腕卸力的同時,一口咬住餘懋學的胳膊!兩本冊,三個人,六隻手。
間不容髮,幾乎電光火石之間,三名朝臣大員就這樣撕扯在了一起。
廷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帥嘉謨更是痴痴地看著這一幕,這就皇帝口中的,文華殿是國家機要重地,不比他處?還是身為糾儀官的朱希孝反應最快,暴喝一聲:“御前失儀,成何體統!”
御階之下的金吾衛蜂擁而上,跟著朱希孝一同上前,將對著捲成一團的三名廷臣直接上手。
拉拽。
掙扎。
手舞足蹈地撲騰。
文華殿內驟然間亂作一團。
……
不知過了多久。
皇帝在御案後,正襟危坐地直起了腰,勉強板出一張嚴肅的臉。
三名廷臣鼻青臉腫地跪伏在御前,瑟縮著脖子,安靜如鵪鶉一般。
中書舍人停筆無言,一干朝臣仰頭神遊、太監宮女低頭埋臉、唯一的草民懵然不知所措。
通政使倪光薦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嘴。
若是當初在萬曆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辰時二刻,自己被霍冀打的時候,也意氣一番狠狠肘擊回去的話,恐怕就不至於在這六年四個月零三天裡,越想越氣了。
過了許久。
皇帝終於有了動作,朱翊鈞以手扶額,似哭似笑:“稍後自去都察院領罰。”
你明風氣如此,還真跟皇帝威望如何沒關係。
什麼幾十個大臣群毆,打死錦衣衛都指揮使馬順,什麼司禮監掌印與秉筆赤胳膊打架,什麼首輔高拱將群輔殷士儋打得破相。
萬曆一朝不來上這麼兩回,才是壞了祖宗成法。
三人聞言,諾諾叩首再拜,不敢言語——好似學生熱血上頭掐架之後,在學堂先生面前只剩後怕。
朱翊鈞將三人噤了聲,只得自己出面發問。
他重新看向帥嘉謨:“帥嘉謨,這兩冊文公是什麼意思?”
方才許國才唸了一句,就被打斷,還未來得及說明利害。
終於輪到帥嘉謨奏對了,他忙不迭答道:“帥爺,戶部堪合,坐取徽州人丁絲絹,按照這般行文,從未明說歙縣單獨承擔!”
“既然是人頭稅,照常理便應該是府內均攤!”
“但徽州府卻直接將這筆人頭稅,落在了歙縣頭上!用的名目還是夏稅生絲,也即是六縣補繳夏麥的名目!”
“草民斗膽揣測事情原委。”
“分明是,戶部讓徽州府徵繳人頭稅,但是徽州府中,有人不想攤派,便將這筆稅,移花接木到了歙縣這筆臨時繳納的稅目上!”
“如此才有歙縣稀裡糊塗繳納了二百年之久!”
跪著的三小隻聽了這話,各有反應。
奈何才被皇帝噤了聲,此時已然不能開口。
朱翊鈞不置可否:“既然如此,你彼時進京上訪,南京部院應當有所批覆才對。”
“何故此事在隆慶五年前後便突然偃旗息鼓,直到如今才翻出來?”
南北兩京,在位格上是一樣的。
但凡南京方面有了批示,絲絹案就不至於拖到這個時候。
帥嘉謨聞言,神情有些複雜,氣惱中夾雜著後怕:“回帥爺的話,南京批覆了。”
“南京都察院率先批覆,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
“移文南京戶部後,戶部下文徽州府,曰,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只不過,是草民無能,未能將批文帶回徽州府!”
說及此處,他神情中愈發憤恨。
都察院的典,指的是大名會典,大明會典既然說是徽州府繳納絲絹,那就應該均派。
戶部的態度保守一點,一連四個問題仍舊是懷疑的態度,不過到底落腳點還是讓徽州府給出一個方案。
可以說,這次上訪,是對於歙縣的重大利好。
只要帥嘉謨拿著部院的批示回到徽州府,就是一場階段性的勝利。
不過帥嘉謨這話裡話外,顯然是出了什麼變故,沒能將批文帶回。
朱翊鈞好奇追問道:“這是何故?坊間都說你畏罪潛逃,朕還是囑託了操江衙門,才在千里之外的江夏尋到你。”
別問什麼託操江提督辦事。
自從永康侯徐喬松提督操江,兼巡撫鳳、安、徽、寧、池、太、廣,在安慶安營紮寨之後(第80章),朱翊鈞可以說是明目張膽地,加強操江提督與中樞的聯絡。
這七年以來,南直隸在軍事上漸漸一分為二。
巡撫操江衙門不再受南直隸管轄,同時又得中樞授意,巡撫操江衙門屢屢擴員,親自插手刑案。
可以說,巡撫操江衙門如今,已經有都指揮使司兼按察司兼的形狀了。
帥嘉謨沉默片刻,才生硬回道:“草民回鄉中,遭數名歹人刺殺!驚惶逃生之後,不得不羈縻遠避江夏!”
“錯非尋上門的是操江衙門,草民只怕頭也不敢露。”
越級呈文,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危險的事情。
好朝廷最多遣返,或是被精神失常,像大明朝這等壞朝廷,丟掉性命可謂家常便飯。
帥嘉謨好歹在軍中待過,有幾分身手,否則真就交代在此案上了。
群臣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
難怪帥嘉謨憋著一口氣,敢情是命都快丟了。
御座上的皇帝摩挲著手掌,莫名其妙地嘆了一口氣:“唉,諸卿以後致仕返鄉,儘量還是少殺戮些庶民。”
話音一落,群臣表情立刻精彩萬分。
“當初宋儒嚼母后的舌根,朕只是打算小懲大誡,誰知審出來其在麻哈州姦殺男女,閹割無辜。”
“出巡順天府時也是這樣,本意不過是看看清丈之難易,沒走幾步就聽說內臣姚忠、馬祿奪田破家,懷柔伯施光祖殺夫奪妻。”
“就連如今審個絲絹案,都能聽到殺人滅口的事情,還真是屢見不鮮。”
太慘,你們把生命當什麼了?
皇帝一副“走兩步就踩到蟑螂,家裡到底有多少蟑螂”的不悅神情。
群臣只覺遭了無妄之災,有心申辯,又恐被皇帝當做對號入座。
憋悶之下,群臣只得難堪下拜:“臣等有罪!”
朱翊鈞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別落到朕的手裡就是,說正事罷。”
自從發現官僚系統潛意識會抗拒皇帝的意志後,朱翊鈞有意無意就要敲打一二。
雖然顯得喜怒無常,但總好過太過放縱,屆時發生不忍之事。
就是越來越像世宗了啊。
朱翊鈞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卻不顯分毫,他轉頭看向李幼滋,放緩語氣:“李卿,絲絹一案的呈文,朕早先便交辦給你了,可查出了眉目?”
檔案這種事,除了地方有一份,中樞自然也有留存。
李幼滋連忙出列,姿勢古怪地行了一禮——今晨的廷議頗有些久,外腎已然開始報警。
“回陛下的話,徽州府絲絹一案,臣業已查明!”——整點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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