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出面主持,徽州府也不敢繼續拖著不辦。餘懋學平復一番心情,躬身答道:“回陛下的問,時間不巧,彼時海剛峰批曰‘仰府查議報奪’,結果不出半月,便被罷了巡撫一職。”
那就確實不巧了。
朱翊鈞心中想著海瑞幾時能到京城,面上隨口問道:“眼下鬧得興兵決戰,又是所謂何事?”
絲絹案自海瑞調離南京後,已經沉寂了九年。
如今又鬧了起來,自然少不了誘因。
殷正茂躬身下拜,悶悶回道:“陛下,乃是清丈又在各縣交界處起了爭田之事。”
群臣恍然。
確界這種事,有個公道的人物來主持,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但徽州府這狀況,顯然不合適。
歙縣的差役必然偏幫歙縣,五縣的官員站在五縣的立場。
更何況,徽州府的清丈,因為孫丕揚這廝懶政,是外包給士紳的。
以休寧縣為例, 310名圖正、4名隅正、33名都正,全是縣紳鄉望。
遇到糾紛,這些士紳若是願意說合的話,主動掏腰包都有可能——“或以田構,田與仲公比者,即捐己之田解;或以田之值構,即出貲償其值以解。所解凡千貲,而是都無一諜至於大夫。”
至於不想說和的,自然要將家資財物用於鬥毆賭氣了。
放在歙縣與五縣只見,只怕是誰也不服誰,官府士紳睚眥必究,赤民百姓寸土必爭。
爭水源都能同村動刀。
若說爭田……
也難怪說徽州府要興兵內戰了。
“也不止清丈的爭執,還有某些鄉黨升了遷,公器私用,意圖為鄉人張目。”
餘懋學在班次中陰陽怪氣地補了一句,眼神在殷正茂、許國身上就沒離開過。
群臣聞言,不約而同皺起眉頭,鄉黨,可不是什麼好詞彙。
尤其在皇帝放話要剷平山頭的時候。
本以為殷正茂、許國二人,又要勃然作色,怒而辯駁。
結果等了許久,兩人全無沒動靜。
兩人竟真就受下了這話,一言不發!
餘懋學繼續說道:“年初,孫丕揚下文徽州府,強令六縣共議……”
大概就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風從中樞颳了下來,孫丕揚如同被上了發條一般,語氣激烈地要求徽州府組織六縣共議。
徽州府這次是真的唯唯諾諾了,事情也終於被真正擺上檯面,六縣合議此事。
“此次合議中,歙縣率先申文,說《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輸‘人丁絲絹’8780匹,從來沒提過讓歙縣單獨交。”
“其‘人丁絲絹’被人篡改成了‘夏稅生絲’,以致五縣之稅落到了歙縣頭上。”
“這篇申文中,署名的鄉黨不計其數。”
“兵部尚書殷正茂、刑部左侍郎許國、浙江巡撫汪道昆、南京戶部右侍郎方弘靜、江西右參政曹樓、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汪尚寧、故貴州左布政使江珍、故貴州按察使程大賓……”
餘懋學生生換了十幾口氣,才將一票署名的大員唸完。
饒是朱翊鈞,也不由頻頻側目。
這陣仗,也難怪熱愛鑽營的孫丕揚會納頭便拜了!餘懋學冷哼一聲:“彼輩以為地方大員、中樞廷臣,一干鄉黨串聯,便能壓倒五縣百姓,殊不知五縣赤誠同心!強權之下,反倒誘發一場民亂!”
這說辭,無異於將責任都扣在了歙縣大員們身上。
許國頭也不回,語氣極其生硬:“鄉梓生我養我,此事哪怕有黨群之詬病,我也要為歙縣爭個明白!”
餘懋學立刻就要爭鋒相對。
話到嘴邊。
咚咚咚!御案上富有節律的敲擊聲,再度如期而至。
“好了,容朕說兩句。”
餘懋學哪怕已經氣血上湧,到底還是沒敢頂撞皇帝:“臣萬死。”
殷正茂與許國一齊下拜:“臣等失儀。”
朱翊鈞搖了搖頭。
他率先將目光落到殷正茂、許國身上:“殷卿,許卿,不要動不動就串聯同僚,干涉國法。”
這話很重,但比起斷絕政治生涯的結黨而言,還是輕輕放下了。
兩人伏地不起,口稱有罪。
朱翊鈞又看向餘懋學:“縣民程文昌、胡文盛,合縣裡排、耆老、民人等擁道遞呈,民情忿怒,鼓譟不服,是餘卿唆使的吧?”
餘懋學臉色一變。
沉默片刻,他還是躬身下拜:“陛下,臣插手之前,五縣已然聚者盈萬,鳴金約黨,豎旗結盟,挾求申豁,於時道路禁阻,文移隔絕。”
“臣去信讓彼輩聚於府衙之外,不過是思及堵不如疏。”
赫然是認下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從此就能看出,徽州府鬧到什麼地步了。
一邊串聯十餘名緋袍大員,嚮應天巡撫施壓;一邊聚集上萬百姓,扯旗結盟,隔絕道路。
簡直駭人聽聞。
朱翊鈞擺了擺手:“都起來吧,這事也不怪你們。”
雙方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直起身來。
朱翊鈞環顧群臣,嘆息道:“子女不合,多是老人無德啊。”
殿內群臣不由一愣。
這場起始於嘉靖年間的內鬥,誰是皇帝口中的老人?
中書舍人姚三讓手中的筆,更是立刻立刻懸在了半空中,一時不知如何曲筆。
好在皇帝點到為止,沒有直接喊出世宗的名諱。
朱翊鈞目光悲憫,言辭懇切:“朕受天下人稱一聲君父,多少算是家中老人。”
“朕腆顏為五縣調停一番,三位卿若是覺得公道,便出面替朕勸說一下鄉人,如何?”
張居正聞言,欲言又止。
這事他遠比皇帝想象中知道得多。
早在隆慶四年,歙縣一位名喚帥嘉謨的人,就為此上過一道奏本,說“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這道奏本可不是白上。
什麼叫懇祈均平?一條鞭法的口號就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
換言之,歙縣早就想搭上他張居正新政的便車了,張居正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事。
彼時的張居正確實有所意動,但又自覺時機不成熟,便按在了心中,準備等熬走高拱,自己晉升首輔,獨攬新政時,再翻出來為一條鞭法做筏。
當然,新帝登基之後,從考成,到清丈,再到稅改,有了更為清晰明確的計劃,以徽州府稅爭做筏的想法,也就順勢擱置了——歷史上的張居正,便是在萬曆三年,由中樞向徽州府吹去了一股風,誘發了徽州府民亂。
只不過,火藥桶總是不缺引線的,張居正不去吹風,還有清丈點火,還有許國等人鼓氣。
也是因為如此,張居正對徽州府的稅爭頗為關注。
皇帝想要讓雙方滿意,屬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隆慶四年,歙縣方面提過兩個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五縣自然不幹。
萬曆四年,五縣主動說,要分擔絲綢,但歙縣要承擔五縣青壯的徭役。
歙縣一口回絕。
萬曆七年,又徽州府提了一個方案,說歙縣繼續繳納絲稅,但在別處給予些許減免。
五縣百姓看了又不幹。
鬧了就能減稅?那我們也鬧!險些六縣同心找府衙鬧事。
還是孫丕揚出面,才把事情壓了下去,說巡撫衙門重新考慮,慎重決定。
雙方對峙到現在,恐怕不會像學堂矛盾一樣,各打一板子,鬧事的學生就能勉強握手言和。
無論誰企圖調停,一旦哪句話苗頭不對,立刻就要怨望歸於自身。
皇帝也一樣。
奈何小皇帝話已經落入了文華殿群臣的耳中了,哪怕是首輔,也沒資格替皇帝收回承諾。
片刻猶豫的功夫,殷正茂、許國已然接下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還請陛下裁奪!”
餘懋學緊隨其後:“陛下為臣主持公道。”
雖然火氣很大,好在還沒到抗拒裁判的地步。
朱翊鈞點了點頭:“先說清丈爭田之事,這要怪巡撫孫丕揚,層層下包,推卸責任,以至於徽州府六縣無法可依,你們以為然否?”
推行政策,裁判哪能缺位。
孫丕揚倒好,直接外包給當地士紳自行其是。
難怪歷史上做了吏部尚書,不想考核舉薦官吏,整出抽籤升官的法子——朱翊鈞還想著,這廝莫非是在朝局不靖的情況下,明哲保身的聰明人,沒想到是真沒責任感!孫丕揚這廝試完了,結論是不堪大用。
三人聞言思索片刻,而後齊齊點頭。
“朕已然罷免了孫丕揚,便不多說了。”
“姚卿,即刻擬旨,調安慶知府葉夢熊,任徽州知府,親力親為,主持清丈。”
皇帝點了葉夢熊的將。
中書舍人連忙應下。
徽州府三名冤家沉默片刻,躬身下拜:“臣等信得過葉夢熊。”
唯一頂著全省大搞的外包清丈法,獨自好好幹活的葉夢熊,是公認的處事不偏不倚。
朱翊鈞緩緩頷首,繼續說道:“至於丁稅與絲稅之爭……”
話說到一半,皇帝轉頭向張宏看去。
後者會意,朝外喊道:“帶庶民,帥嘉謨,覲見!”
群臣不明所以。
只有門口的太監聽了老祖宗的聲音,齊齊唱名,層層迭迭。
在群臣疑惑、許國欣喜、餘懋學厭惡的眼神中。
一名粗布麻衣的庶民,跟在大太監魏朝身後,亦步亦趨,走上了文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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