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

這種事,果真像雜草一般,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長出新的。

朱翊鈞放緩了腳步,輕聲吩咐道:“宮中太監送去修習會計,也好些年了。”

“藉著這個機會,大伴不妨調些會計,查一查銀硃的物料取用賬目。”

張宏聞言,面色一喜!

皇帝這安排,顯是要藉著這樁小事,為此前提過的“審計監”的籌建做鋪墊——不同於戶部和科道的粗略查賬,此乃一分一厘都要對賬的嚴苛之法。

一個全新職權的衙門,一道有望由內廷推廣至外朝的先例,哪怕再小,那也是從無到有的開創之功啊!

這難道不就是入祀惟新閣,青史有傳的敲門磚?

張宏連忙表態:“奴婢必會查個水落石出!”

朱翊鈞輕輕嗯了一聲。

突然話鋒一轉:“朕此去江南沒有帶上大伴,外間都說大伴年邁失寵,不能隨侍左右,大伴可曾聽聞?”

張宏愣了愣,旋即釋然點了點頭。

他神情坦然,絲毫沒有芥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奴婢知道這是萬歲爺的信重。”

雖然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不過就憑這點舌根,哪怕嚼爛了,也傷不到他這個執掌司禮監八年有餘的東宮舊臣。

朱翊鈞聞言,突然有些緬懷地笑了笑。

他伸手拍了拍張宏的肩膀,目光真摯,言辭懇切:“多餘的囑咐,朕也不說了。”

“朕後日南巡,全家老小全在留宮中,還要勞煩大伴費心遮護了。”

張宏聞言,愕然失措,聳然動容。

皇帝對內臣的態度,當真是國朝難見。

尤其還不是那種外朝所攻訐的寵溺親近,而是一種願意託付大事的信重!

交託全家老小這種話,哪怕只是邀買人心,以往除了外朝重臣,誰有資格聽到?

這一刻,張宏聽到了。

他喉嚨動了動,突然後退半步,五體投地,對著在前行走的皇帝哽咽不止:“陛下重託,內臣萬死不辭!”

他沒再稱爺與奴婢,反而鄭重其事稱了一聲陛下與內臣。

這何嘗不是太監的君子之諾?

朱翊鈞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一眼。

煽情也講基本法,點到為止即可,朱翊鈞只輕輕點了點頭,伸手將人扶起。

經此插曲後,朱翊鈞不再言語,默默往西苑而去。

穿宮過殿,一路無話。

不多時。

眾人便回到了西苑。

剛走到了承光殿外,值守的太監便迎了上來,輕聲說著某某請求奏對,某某已經在外殿等候云云。

朱翊鈞本想為時尚早,還可休憩片刻,聞言只得做罷。

他搓了搓臉,強打精神:“朕先去換常服,請王崇古、俞大猷、戚繼光、賈三近入殿,賜座等候。”

皮弁服穿著實在不舒坦。

朱翊鈞從偏殿繞進暖閣,換了一身舒適的道袍,這才輕鬆舒暢。

皇帝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大殿。

殿內等候的四人,連忙屁股離開矮墩,紛紛起身:“陛下!”

四人中,王崇古與俞大猷是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戚繼光是京營總督,賈三近乃是五軍都督府都給事中。

今日奏對,顯然是有兵事相商。

朱翊鈞拾階走到御案後,施施然落座:“諸卿坐著說。”

頓了頓,他便直接開門見山:“朕不日便要南巡,有些事,還要與卿等交代一二。”

“永安公主來奏,順義王當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她恐怕來不及‘勸說’恰臺吉與大成比妓讓出板升了。”

“明年開春,永安公主與大成比妓之間,必有一場大戰。”

歷史上俺答汗死在萬曆九年的冬天,這早了一年,也不知道是變化所致,還是三娘子等不及了。

但不論怎麼說,俺答汗一死,蒙古右翼的局勢立刻就要大變。

朝廷必須早做打算。

最先開口的自然是矇事通王崇古,他自通道:“陛下,此事不足為慮。”

“若是原本執掌板升的大成臺吉,或許還與永安公主有一戰之力,但其人墜馬喪生之後,其妻大成比妓不過收攏殘補,承繼餘威,實力著實有限。”

“哪怕與恰臺吉合流,也不過六千青壯,騎兵千餘,必然擋不住永安公主的兵鋒!”

三娘子作為俺答汗之下的蒙右第二人,控弦之士數萬,實力毋庸置疑。

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碰瓷的。

然後,朱翊鈞卻搖了搖頭:“勝負自然沒有懸念,但大成比妓若是據守板升不出,堅守個一年半載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戰場上的輸贏是一回事,政治上的影響是另一回事。

俞大猷順勢接上了話頭:“陛下是擔心,戰事遷綿日久,蒙右另外兩個萬戶會生出二心?”

俺答汗這位蒙右共主一死,板升就反叛了三娘子。

這也就罷了,板升畢竟是一座固若金湯的漢城,三娘子恐怕一時半會還平定不了。

壓不住場面啊!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神情肅然,語氣莫名:“不止蒙右兩個萬戶,還有土蠻汗!”

提及此處,朱翊鈞也不免心中煩躁。

萬曆六年以來,土蠻汗實在太消停了!

歷史上萬曆七年九月的時候,俺答汗開始示警,說土蠻汗將至。

朝廷立刻知會遼東,總督梁夢龍聞訊後,立刻排兵佈陣,命李成梁堅壁清野,又調許如繼和楊慄在永平截殺,遣戚繼光帶人在一片石伏擊。

等到十月,土蠻果真統五萬餘騎,從前屯、錦川營等堡深入遼東,遭遇埋伏,爆發了一場規模極大的戰鬥。

朱翊鈞對此自然是先知先覺。

去年那個時間點,他雖然沒等到俺答汗的示警,但還是移文李成梁,命其出關打探,嚴加防範。

結果……別說去年了,現在都萬曆八年八月了,土蠻汗一根毛都沒見到!

當真是既怕他亂來,又怕他遲遲不來!

好歹是五六萬騎兵,當年庚戌之亂,也不過這個數目,彼時可是直接殺到京城腳下!

歷史上在情報優勢的前提下,遼東方面都沒討得什麼便宜。

如今示警的俺答汗快死了,蒙右內鬥將起,加之另外兩個萬戶無可避免生出觀望之心,屆時無論是出於互相鉗制,還是探知情報的能力,都要比原本的局面更差。

把一場伏擊戰,生生等成了硬碰硬,哪能不擔心。

對此,王崇古會意地點了點頭。

他雖然並不知道皇帝心中轉的一萬個心眼,但俺答汗去世這個節點,擔心土蠻汗搗亂,完全挑不出毛病來。

沉吟片刻,王崇古直言不諱道:“陛下,俺答汗若死,三娘子立威之戰必不可少。”

“至於土蠻部,未必會異動,退一萬步說,就算其人伺機侵邊,但邊境防敵,本是常務,除了加強戒備外,也做不了更多。”

說到這裡,他抬頭迎上皇帝的目光。

塞外和中原不一樣,草原共主從沒有由人扶持就能坐穩的道理,無論攻打板升要費時多久,都只能由三娘子自力更生,萬沒有誰能代勞的可能。

土蠻汗那邊同樣也不必多餘擔憂,畢竟遼東經歷多年戰亂,從來都是枕戈待旦。

總不能又像去年一樣,自己嚇自己,最後在遼東那邊落了個“不知兵”的笑柄?

朱翊鈞搖了搖頭,神情肅然,一字一頓,認真更正道:“不是‘未必’,更不是‘就算’。”

“俺答汗身死之際,土蠻汗一定會侵邊!”

土蠻汗一定會來——用某些蒙古教授的視角論述,那就是“頑固的明朝帝,寧可捱打,也不准許貢市”,那麼“欲糾眾向遼講求貢市的土蠻汗”,早就“心灰意冷”,非要“死戰到底”了。

無非是在等待時機而已。

正因如此,朱翊鈞才一直沒敢對遼東的軍頭們改制。

去年二月,幾個小部落,因為偷了土蠻汗的牛羊,害怕遭受報復,主動投降遼東。

結果卻被車營遊擊陶承嚳,“假以犒賞號召,掩其不備而捶殺之”,上下沆瀣一氣,由李成樑上奏,最後報了個長定堡大捷,領了好大一批賞銀。

隨後事情敗露。

朝臣輪番彈劾李成梁、陶承嚳、馬衛都、王有臣等人,請奪其職。

朱翊鈞生生頂住壓力,只罷免了陶承嚳一人,就是因為怕輕易變動遼東人事,影響了那些軍頭的戰鬥力。

奏對四人面面相覷。

皇帝這是警覺邊事,還是單純怕遼東動亂,中斷了南巡?

俞大猷遲疑片刻,起身表態:“陛下神文聖武,警兆必有所處,不妨遣朵顏衛長昂,差人於土蠻部中偵知。”

沒有經歷過,以奸貪之罪被彈劾,遣回原籍,閭峽澳戰事失利,罷免官職等等折騰,俞大猷身子骨還算不錯。

雖說絕了征戰沙場的可能,但坐鎮五軍都督府,半勞半休,應當能活到八十。

朱翊鈞不置可否:“如何差遣朵顏衛與永安公主,兵部自有計較,卿等不必過問。”

“朕喚你們來,是另有交代。”

王崇古眼觀鼻,鼻觀心。

這就是文臣和武將的區別了,王崇古絕說不出差遣朵顏衛之類的話。

皇帝在職權上尤其敏感,雖說剝出統率、操練等職權交予五軍都督府,但外交、後勤、賞罰、任免,這些到底還是在兵部。

在其位,謀其政。

此番奏對,自然還是要統率之權上。

果不其然。

只聽皇帝頓了頓,話鋒一轉:“土蠻汗若是小股襲擾也就罷了,想必遼東諸臣不會讓朕失望。”

“就怕彼輩大舉犯邊!”

軍伍調發的大權,可是要隨著皇帝一同南巡。

真到了土蠻汗大軍壓境,越過遼河,打進本土的時候,必然需要抽調周邊兵鎮,乃至排程京營的時候。

屆時總不能等著戰報南北往返吧?

朱翊鈞目光掃過幾位帥臣,先是落到王崇古身上:“王卿。”

王崇古連忙起身恭聽。

“古之為將者,省天時之機,察地理之要,順人和之情,朕思前想去,這難道不是說的王卿麼?”

“經文緯武,輔世之才,如此功業,宜標凌煙。”

王崇古聞言,一時手足無措。

朱翊鈞說罷,又轉向俞大猷、戚繼光:“世稱俞大猷為龍,號戚繼光為虎,一時東南名將也。”

二人侷促下拜。

“朕卻以為不然。”

“俞卿況機持重,戚卿飈發電舉,豈止東南?北赭澣海,封狼居胥,取萬戶侯,何足道哉!?”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莫名火熱。

賈三近見狀,蠢蠢欲動,已經想好怎麼推辭客套。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只蒼白讚道:“賈卿補闕拾遺,位卑而任重。”

說罷,便收回目光。

“諸卿,北地烽煙將起,朕卻一朝南巡。”

“若是土蠻大舉進犯,必然十萬火急,不及往返南北。”

“朕思前想後……”

朱翊鈞緩緩起身,神情鄭重,言辭懇切:“決意授你們臨機決斷,排程京營,指揮遼東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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