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還有自家的一母同胞,今年才滿十六的壽陽公主朱堯娥。
“咳。”
朱翊鈞輕輕咳了一聲。
眾人轉過頭,不由一驚,見是皇帝駕臨,紛紛起身行禮。
“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
朱翊鈞伸手虛虛按了按,示意眾人如常。
而後才走到李太后近前,躬身下拜:“孩兒問孃親安。”
自家兒子來了,李太后卻反應平平。
甚至頗有些陰陽怪氣:“萬歲爺日理萬機,倒是難得有空來一趟乾光殿了。”
饒是朱翊鈞臉皮厚實,此時也有些掛不住。
他僵硬地笑了笑,勉強解釋道:“孃親,孩兒不日便要出宮南巡,以致內廷外朝大小事宜都堆在一起,近來屬實繁忙……”
這是實話,一大早就又是祭祖,又是奏對的,連請安都得用午膳時間見縫插針。
但朱翊鈞話剛說到一半,就感覺李太后神情不太對勁。
李太后手上針工突然停了下來,順勢攥住一條剛剛縫製好的風領,逐漸拽出了青筋。
朱翊鈞靈光警告不斷閃動,默默掐住了話頭。
可惜,為時已晚。
南巡之事,有太多人只不過是捏著鼻子認下,心中仍舊暗藏不滿,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攀升。
這種不滿,在八月二十八日這一天,終於到達了巔峰!
有些人再也忍不住,對萬曆皇帝出了手!
“南巡!南巡!讓你南巡!”
李太后掄起手裡的風領,胡亂抽向皇帝!
“翅膀硬了!瞞著我就決定要南巡!”
“滿朝都知道了,就是不跟我說!要請我監國了,才讓張宏來敷衍我!”
“南巡!怎麼不南巡迴京再來見我!”
一陣陣毫無章法的風,在乾光殿內颳起。
皇帝幼時的肌肉記憶瘋狂湧出,狼狽逃竄。
好端端的乾光殿眨眼間雞飛狗跳!
殿內的皇親國戚們目瞪口呆。
……
禮法是一門學問。
當家庭等級上下分明,成員關係氛圍緊張的時候,哪怕是皇帝,在太后面前也需恭恭敬敬磕大頭。
就像武宗皇帝一樣。
每次請安都跪著不能起身——皆設席座前,起居叩頭,跽而受茶,迄不敢坐。
與母后分別時,還要跪地挽留——上與中宮仍跪請留。
但當兒子爭氣,家庭關係融洽的時候,這些禮法又成了繁文縟節,可有可無。
就像今天一樣。
請安變成了母慈子孝的一通好打。
分別時,更是表兄、皇妹斷後,掩護皇帝倉皇逃竄的“熱鬧”場面。
如此種種,豈不正說明了皇帝治家有方啊!
朱翊鈞從乾光殿出來的時候,一面在心裡給自己找回面子,一面整理服飾。
此時此刻,他衣衫凌亂,髮飾歪斜,顯得頗為狼狽。
老太太雖然豆腐心,但打起兒子來那當真是刀子手。
不過好歹是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應下了監國的事。
“萬歲爺,這是慈聖太后娘娘親手織的冬衣、風領、佛門護符……”
張宏從身後追了出來,手裡捧著一迭衣物服飾:“娘娘還說,讓萬歲爺一路小心,若是水土不服,及早回宮。”
朱翊鈞瞥了張宏一眼。
他由著內臣為自己整理服飾,伸手將冬衣上的護符拿起,揣入懷中。
朱翊鈞倒是沒覺得老太太因為怕兒子“水土不服”而發脾氣是小題大做。
古人不懂什麼叫魚油促進大腦發育,只知道多喝魚湯變聰明。
李太后也不知道什麼是微生物生態,只聽說人換了地方,就會水土不服。
雖說隨著南來北往的交流,水土不服、瘴氣,這些經驗逐漸過了時,但這份擔心,總歸是情真意切。
朱翊鈞搖了搖頭:“走罷,去元熙延年殿。”
李太后這裡的飯是吃不上了,看能不能蹭一蹭陳太后的午膳。
飢腸轆轆的皇帝,不得不轉道元熙延年殿。
相較於李太后那邊一屋子人圍坐的熱鬧,陳太后的寢宮倒是一年四季安靜如常。
老貓叼著幼貓,在殿內四處溜達,狐狸跟在屁股後面好奇張望。
延慶公主結束了今天的課業,正乖巧坐在椅子啃糕點。
陳太后一身清冷的素色常服,正端坐在桌案旁,一手捧碗側臉吹著熱粥,一手捏著垂目閱讀,顯得很是入神。
皇帝踏入元熙延年殿後,延慶公主率先反應過來:“皇兄!”
陳太后聽了動靜,後知後覺抬起頭。
朱翊鈞摸了摸延慶公主的腦袋,拉著走到陳太后近前,一板一眼行禮:“兒臣,問母后躬安?”
陳太后合上書頁,看著皇帝恬淡一笑:“我是富貴閒人,自然躬安,陛下巡狩江南,也要躬安才是。”
這類話,朱翊鈞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他近乎無奈道:“兒臣知道了。”
陳太后笑了笑。
“陛下還未用過膳吧?”
她將鬢髮撥到耳後,看向一旁的女官:“再請一副碗筷。”
朱翊鈞本來就是蹭飯來的,聞言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扭頭接過碗筷,一邊盛粥,一邊與陳太后說道:“母后,後日朕便要南巡,皇子起名儀的敕詔,還要勞煩母后過問。”
陳太后輕輕點了點頭。
家宴隨意很多,朱翊鈞也沒講究什麼禮儀,口中不停:“孩兒此去經年,皇后在宮中恐怕冷清,母后若是有暇,不妨多與皇后親近親近。”
陳太后輕輕點了點頭。
“母后萬壽聖節將至,朕早先便知會張宏,從內帑取用了,母后要不要請一請固安伯,聚個家宴?”
陳太后輕輕搖了搖頭。
“張大伴送來的幼貓,可還合母后的意……”
皇帝邊吃邊口頭盡孝,偶爾囑咐兩句延慶公主。
陳太后與延慶公主皆是食不言,寢不語,只是一味點頭搖頭。
就這樣。
簡簡單單地,朱翊鈞與兩宮道了別。
……
萬曆八年,八月三十。
清晨,天不見亮,溼氣凝露。
張居正、王崇古、海瑞、申時行、王錫爵、六部堂官,大小數百臣工,烏壓壓排成兩列,靜靜恭候在午門外——甚至風癱的高儀,也在其中。
只因今天便是皇帝南巡的開拔之日!
千步廊外,六部衙署內的官吏,紛紛開門推窗,翹首觀望。
好事的富貴人家進不得千步廊,只得登臨高處,偷偷摸摸拿出望遠鏡,對準千步廊。
眾人眺望著天色,等著已經四十餘年沒有出現的,大明皇帝,巡視天下。
咚!
一道鼓聲驟然響起。
是欽天監安排的時鼓,寅時三刻到了!
隨著鼓聲一響。
沉重的朱漆宮門,伴隨著吱嘎地呻吟,次第洞開。
沒有百官唱奏,沒有萬民山呼,只有金瓜、鉞斧、朝天鐙,沉悶而肅然地水洩而出。
眨眼間,近衛便沿著御道兩側森然肅立,將迎候的百官圍在其中。
浩浩蕩蕩的鹵簿,淌出午門,大駕、法駕、曲柄九龍傘、旌節、金八件、通贊、贊禮、宿衛官、各侍衛等侍從官,魚貫而出。
一杆新制的寶纛龍旗,被簇擁在最中央的,迎著風獵獵作響。
雲蓋、雲盤緊隨其後。
一道眾星拱月的身影,緩緩步出午門。
“臣等拜見陛下!”
瞬間黑壓壓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朱翊鈞站定在午門外,舉目環顧:“諸卿請起。”
南巡無禮,一切從簡——甚至眼前這一套儀仗,都是禮部臨時定下的。
群臣得了旨意,先後起身。
朱翊鈞眼尖,見得有人起身困難,連忙上前。
他撥開內臣,親自攙扶起高儀,無奈道:“先生果真要隨朕下江南?”
高儀氣喘吁吁坐回輪椅上,慈眉善目看著皇帝:“首揆坐鎮中樞,老臣正好隨駕南巡。”
朱翊鈞不由默然。
浙江籍貫,內閣大臣,心學大儒,帶著這些標籤的高儀隨駕南巡,其臂助自然不言而喻——加上無妻無子的絕戶,以及“受賄”鄰居七個雞蛋的名聲在外,高儀在士林坊間的聲譽與威望,甚至還要超過張居正。
問題在於,高儀哪裡經得起舟車勞頓的折騰。
這作態,分明想再盡一分力,最後回錢塘縣落葉歸根。
看著高先生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樣,朱翊鈞情知自己勸不住,只能默默嘆了一口氣。
他看向魏朝,示意其照顧好高先生。
隨即,朱翊鈞又走向張居正。
他抓著首輔先生的手,懇切道:“朝廷政務,就託付給先生了。”
張居正撓了撓皇帝的手手心,疑惑皺眉。
朱翊鈞一愣,抽回手掌:“先生這是做甚?”
張居正左右張望,壓低聲音請罪:“陛下一朝南巡,吳淑妃生子,韓宜妃有孕,臣還以為陛下有密詔託付!”
朱翊鈞聽到這句,才終於反應過來。
老頭這是變著法損自己!
朱翊鈞義正言辭反駁道:“先生,江南好歹是國朝腹心之地,如何弄得好似魔窟一般。”
“朕一不與人短兵相接,二不會泛舟遊玩。”
“哪裡需要留什麼傳嗣密詔。”
張居正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整個就是一副“真的麼,我不信”的表情。
兩人執手相看,一時無言。
外人只見君臣二人交頭接耳,無語凝噎,只得豔羨萬分。
過了許久。
還是張居正率先打破了沉默,恭謹一拜:“陛下一路上寧可信其有,小心為上。”
朱翊鈞頓了頓,輕輕將人扶起。
“朕於行在的餐食用度,仍是從北京運去。”
“隨行的近衛都是良家子,朱希孝當年便是東宮近衛,防火防盜都是行家裡手。”
“與南京兵備換防的四個戰兵營、一個車兵營,比朕還要先到南京……”
皇帝顯得有些絮絮叨叨。
張居正默默聽著,也並未打斷。
說到最後,朱翊鈞突然展顏一笑:“天下新政,未必全繫於朕,若有萬一,先生當輔政繼發,必能安國,終定大事。”
張居正愕然看著皇帝。
他嘴巴張了張,出言欲勸。
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伏地下拜,沉聲表態:“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離得最近的申時行與王錫爵,不由對視一眼。
君臣二人方才奏對,分明是漢昭烈與武鄉侯的奏對原話。
君臣相得,竟至於此?
朱翊鈞靜靜看著張居正下拜。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重複了一遍最開始的言語:“朝廷政務,就託付給先生了。”
張居正躬身再拜,無言受詔。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樂奏響,鍾缶同響,鼓樂齊鳴。
眾人回過頭,只見五軍都督府近衛軍統領駱思恭,從大明門外牽馬而至:“大元帥!近衛軍已至大明門外護衛!”
朱翊鈞眺目瞥了一眼大明門外。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影影憧憧。
戶部侍郎範應期應聲出列:“臣請陛下南巡!”
兩側值守的衛士振動衣甲,獵獵作響。
迎候百官,都紛紛拱手加額,口中齊齊呼喊:“請陛下南巡!”
朱翊鈞收回了目光。
看著眼前的場景,他並無多餘動作,只按住自己腰間的天子劍,沉聲回道:“起駕南巡!”
皇帝分明擲地有聲,午門外卻霎時一寂。
呼聲、喊聲、樂聲、振甲聲、鐘鼓聲,全然消失不見。
朱翊鈞沉默著翻身踩上駱思恭牽來的寶馬,打馬輕馳大明門。
寶纛龍旗跟隨其後。
文武群臣、宿衛官、各侍衛、內臣,井然有序,匯入鹵簿。
一場重大的政治事件序幕的發生。
行也無聲,動也無聲。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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