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之中,沒有痛楚。
夢裡,柔和的金色陽光自視窗流瀉而入。
那是獨屬於陶森特夏季的色彩,溫暖又慵懶,好像隨隨便便就能嗅著醉人的葡萄果香,躺在被陽光曬得發燙的稻草上,睡上一整個下午。
“……艾林……索伊……突變……水鬼……”
耳邊傳來的絮語,讓他恍然間於半夢半醒之時,發現了窗外低著頭的婀娜身影。
薇……拉……
“不是夢啊……”他輕輕嘆了口氣。
小時候的薇拉也很漂亮,卻沒那麼高,也沒那麼……冰冷。
圓乎乎的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愛笑又善良,是個受所有大人喜歡的小女孩。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漫無邊際地開始回想……
是當他跟著行俠仗義的獵魔人逃離了城堡的時候,還是喝下突變的魔藥背棄貴族責任的時候,又或者是說服她將他們被命運選中的孩子,他們的奇蹟之子,帶回藍山深處冰冷的凱爾莫罕……
說不準所有這些都是,不,就是所有的這些過去,造就了她,也造就了我。
“我去給艾達送材料,感覺不適就及時按下符文,我會趕回來。”
薇拉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她站在床頭,在叮囑他。
他嘴巴動了動,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就看見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了“正午”兩個字,然後就匆匆離開。
小木屋裡安靜了下來。
雖然還是有些昏昏沉沉,但薇拉的離開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清醒了之後,窗外散落進來的陽光,就沒那麼真實了。
即便還是金色的、溫暖的,還有葡萄熟透了,發酵的果香傳來。
但假的,就是假的,如一潭死水,遠看著還會錯認,靠近了就怎麼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正午……”他輕輕張了張嘴,立刻就有濃烈的鐵鏽味沁入口腔,“時間快到了啊……”
他感受著體內連疼痛都孱弱起來了的虛弱感。
生命的消逝從未如此清晰,宛如沙漏裡滑落的白沙,一旦傾覆便立刻下落,卻又更無可挽回。
他快死了……
於是和每個瀕臨死亡的人一樣,他開始回憶,回顧他這漫長的一生。
他叫索伊,索伊·亨利葉塔,陶森特的統治者,亨利葉塔家的長子,未來註定的下一任大公。
只是這注定的未來,因為一個長著黑色頭髮的獵魔人,為王城梟首一隻吸乾四戶人家,留下二十多個乾屍,搞得人心惶惶的吸血女妖后,就再也沒有到來。
犧牲自我,歷盡磨難和痛苦,換取超凡之力,為人類消滅邪惡……
獵魔人相關的每一個元素,都對當時憧憬成為一個真正騎士,還又有能力離家出走的少年而言,誘惑太大。
所以為了踏入想象中的榮耀之路,他隱姓埋名地追了上去,歷經苛刻的磨鍊和痛苦,成為了一個獵魔人,成為了榮耀的獵魔人教團的一員。
至少當初,他以為是榮耀的。
他在教團遇到了一些朋友,有些後來與他分道揚鑣,有些和他走到了最後,甚至一直走到了現在。
但這樣的朋友很少。
更多的人,早早便從命運鋪呈的舞臺中早早退場。
然後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自願成為獵魔人,投身於他自認為崇高的事業的。
獵魔人教團也遠沒他想象的那麼高尚,從創始人到同僚,獵魔人教團犯下的罪惡,明面上的就有不少,暗中就更是數不勝數。
但當時的他,瞳孔已經變成了野獸的形狀,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一天成為獵魔人,就永遠都是獵魔人。
他只能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不停告訴自己——
“我走的路是正確的”、“我走在一條被整個世界認同的榮耀之路上”、“我必須剋制自己的想法、慾望和力量”、“我總能找到……”
……
一整年一整年地,他沉溺在消滅魔物的戰鬥中,闖出了很大的名聲。
在獵魔人教團的地位也隨之提升,有了一大幫認可他理念的同行者。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某一次委託中,見到了被術士收為學徒,同樣聲名鵲起的薇拉,在成為獵魔人數年之後,第一次聽到了來自陶森特的訊息……
他的母親因為他的失蹤,整日以淚洗面,幾年前就憂慮而死。
與母親深愛的父親,也花白了頭髮,藉口侍奉騎士之神,讓位給了亨利葉塔家的第二個孩子。
他是個英雄嗎?
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一個懦夫。
離開家鄉的數年,遊歷大陸、接手委託都刻意避開了陶森特,甚至嚴冬在莫格拉格城堡的篝火前聽到同伴的訊息,也會找藉口離開。
最後竟然因此錯過了母親的葬禮,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之後,又猶豫了數年,連父親都去世了,他才鼓起勇氣,或者說被薇拉威脅、強逼著回到了家鄉,站在了父母的墳前。
他當然是個懦夫。
同一年,阿爾祖和科西莫背叛了他們。
再之後,獵魔人教團積壓的矛盾,因為阿納哈德的卑劣行徑徹底爆發。
他盡力彌合矛盾,卻終究事與人違。
阿納哈德離開後,埃蘭也曾邀請過他,不過他拒絕了。
獅鷲們與貴族和術士們,靠得太近。
他從小就耳濡目染,知曉貴族和術士表面光彩下的罪惡。
因此他尊重獅鷲們品格,但不認可他們的理念,最終選擇留了下來。
埃蘭給他留了很多東西,但他終究也沒能讓獵魔人教團恢復,只能帶著認可他理念的人,遠走科德溫。
不過也因此所有人都稱他為獵魔人教團的正統繼承者。
但……他真的是嗎?
不!他只是空有強大的力量,卻沒有選擇,沒有能力,還沒有目標的普通人。
他是茫然的。
遠走科德溫之後,他嘗試著汲取獵魔人教團的教訓,恪守中立,與世無爭,僅專注於狩獵魔物,拯救世人。
可沒過多久,就因為他的惻隱之心,被他自己遮遮掩掩、虛偽地打破了,最終差點讓他扶上王位的人,摧毀他一手建立的學派,殺死他的兄弟和子嗣。
回想起來,出走陶森特兩百多年,除了那些殺之不絕的魔物,他竟一事無成,反而差點害了整個狼學派。
唯一值得驕傲的成就,似乎只有薇拉和艾林。
他望著天花板上的裝飾畫,眼神頓時柔和了起來,但緊跟著又難掩哀傷和悔恨。
他想起了兩個多月前,他向薇拉承諾的話……
【你的孩子野心很大,就和當初的你一樣。瞳孔裡燃燒著的渴望都快溢位來了,藏都藏不住……】
【他,想要我現在的位置……不過還差一點,他還需要人幫一幫……】
【擦淨座位、添上扶手、穩固椅腿、最好再繡一些花紋、雕刻一些紋理彰顯榮耀和威嚴……】
【這樣,他才能坐得穩,坐得長久。】
“若是我不任性地離開陶森特,艾林本可以是陶森特的大公,娶到美麗的妻子,生下可愛的孩子……”
“可現在在狼學派,我連幫他擦淨座位都做不到……”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又回想起了當時遐想的未來。
【我們可以在春天,種植葡萄藤,夏季剪枝、掐除側芽,秋天收穫,等冬天就可以在‘噼啪噼啪’燃燒著柴火的壁爐前,美美地喝上我們自己釀出的葡萄酒……】